第665章 依赖
一道黑影从海边的高崖上一跃而下，重重地落在海面上最大的那块浮冰上。下坠之势很凶，来人似乎也没想着借助神力减缓下坠之势，轰然的声响化作阵阵波浪，将浮冰周围的碎冰推得更远。
冰雾消散，那人将头发挽起，将手中黑色长枪随意插入浮冰，然后坐下来，望着漩涡的中心发呆。
自从战争结束后，只要没有其他事情缠身，在修炼闲暇之余，尼诺就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望着那缓慢旋转企图将一切吞吐深渊的漩涡，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之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现在，她的修为已经突破登楼，成就了常人眼中难以企及的拨云之境，可尼诺并没有半点喜悦。玄武传承给她带来的好处越多，对她而言越是痛苦。
“毕竟……这一切，都应该是你的……”尼诺喃喃自语。
“你这个丫头怎么又来了？”阴影里，一道身着黑色华服的高挑女人缓缓走了出来，她的身影很是模糊，仿佛是不应该存在这世间的灵体，她轻盈地跳过长涧，走到尼诺身边。
“尼诺，云日可不是尽头，你要是老这么偷懒，可就要被人魔的传承者们落下了。”女人打趣道。
“玄女，我没有偷懒。”尼诺微微低下头，她一只手抚摸着胸口，“我只是觉得，这里有些不舒服……”
“还是因为之前那个小子吗？”玄女叹了口气，“我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揪着他不放？一个死人罢了，过去就让它就去好了……”
“可是……我过不去。”泪水在落下的途中被寒气冻结，如同掉落的珍珠，摔在浮冰之上碎成几瓣。
“你啊你啊，还真是个情种。”玄女再次叹息，虽说尼诺突破了云日，但安迪之死始终化作心结，阻止她前进的可能，倘若不能解开心结，尼诺恐怕终身无法突破星月之境。
这显然不是玄女想看到的。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要是当时死的人是我……是我的话该有多好。”尼诺垂下头，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只能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他待我那么好，可我却……我却……”
“我却因为我的胆小，让他死掉了！”
“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没有勇气走出那一步！因为我不想死，不想接受那样的未来！所以他死了！他替我死在悬崖下，永远……永远躺在冰冷的海水里，而我，我这个罪人，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本属于他的一切！”
“这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海面上，歇斯底里的喊声传的极远，但可惜，再大的声音，也无法从凡间传到死亡的世界。
尼诺心如死灰，静静地坐在浮冰之上，灰暗的瞳孔之中隐隐有求死之意。
“啊呀！真是个矫情的丫头！”尼诺一愣，她抬起头，发现一向端庄优雅的玄女竟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她上下打量着自己，下一刻仿佛做出了什么艰难的选择。
“要不是因为这心结影响你修炼，老娘才不会消耗为数不多的力量帮你！”玄女怒气冲冲地一把将尼诺扯起，在后者震惊的目光中，玄女拎着尼诺来到了距离漩涡涡心最近的浮冰之上。
“你闭嘴，听我说！”看尼诺要开口，玄女抢先一步，堵住了尼诺的嘴，“你不是后悔吗？你不是觉得当初该死的人是你吗？好，给你这个机会……别多想，老娘没那个本事把你带回过去，话说哪怕是我巅峰时期也无法阻挠时间长河的流动，但因为那个安迪是死在这里的，所以我说不定能把他的残魂呼唤出来。”
“反正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不如你跟他亲口说……”
手腕感觉一阵剧痛，玄女低下头，看到尼诺那宛如灯笼一般明亮的黄金神瞳，心头一震。
“玄女……你真能做到？”尼诺的声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能，能……你抓疼我了！”尼诺慌忙松开手，玄女白了尼诺一眼，甩了甩自己的皓腕，嘟囔着，“别抱太大希望，虽然此地的冷意能减少残魂的消散，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能不能呼唤到是另一回事……还有，你都不关心我召唤残魂需要多大代价……一提到安迪你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你这个傻丫头！”
“玄女，求求你，让我再见安迪一次！”尼诺竟然直接跪了下来，她哀求般拉住玄女的手，声音颤抖道，“我知道会消耗你很多，但是我保证，我会补偿你的！只要能让我再见到安迪，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你……唉，何苦呢？”玄女发现自己面对这个傻丫头似乎就只剩下叹气了。
“我也不确定残魂是否还在，不过想让残魂出现，就必须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玄女嘱咐道，“你玄武的气场太过强大，现在将一切气息都隐藏……对，就是这样，尽量别让残魂觉察到你的威胁，还有还有，神识也收敛，千万别释放出来，要是惊扰到残魂，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尼诺用力点点头，将气场，修为压到最低，甚至连神识都彻底关闭。
她现在，只想能再次见到他。
“闭上眼睛……要是找不到，我就让你睁开眼睛，要是找到了，通过你为媒介唤醒的残魂将会把声音传到你的脑海中。”玄女说着，也闭上眼睛，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她身上剥离，她的身影较之前黯淡了许多，“对了，你还要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这样残魂才有可能现身……”
紧闭双眼同时又封锁神识的尼诺心中极为忐忑，她紧张地使用她此时唯一的感觉听觉，期望自己能从那清脆的冰层碰撞声中，再次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的飞快，似乎只要张开嘴，心脏就会顺着喉咙飞出来。
等待的时光是极为难熬的，尼诺感觉自己仿佛跨越了数百年，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响起。
“抱歉……”玄女的声音中夹杂着歉意和遗憾，“可能时间跨越太久，我动用秘法呼唤残魂多次，也没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尼诺，让你失望了……”
晶莹的泪珠挂在颤抖的睫毛上，尼诺紧闭的双眼慢慢松弛，脸上也露出来安慰的笑，只不过那笑容看起来极为勉强。
是啊，玄女在开始之前就和自己说过，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可自己却给予了太多希望。
“没关系，其实我也没那么在意……”
尼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一道笼罩着朦胧白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张面孔，赫然是她朝思暮想的安迪！
“好久不见……尼诺。”
尼诺慌忙捂住嘴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她狂跳着的心带动身体不住颤抖，眼中的光芒却是前所未有得明亮。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这道虚影正是安迪！
“尼诺你怎么了？”玄女似乎看不到安迪一样，在她眼中，尼诺就是承受不住失望而哭泣。
“他……”
“尼诺，不用解释，玄女她看不到我。”没等尼诺开口，安迪的幻影便开口道，“我本来在海底沉睡，但不知为何听到了你的呼唤，看起来玄女是以你为媒介呼唤的我，同理也应该只有你能看见我。”
尼诺轻轻点点头。
“我并不知道我死后发生了什么，但感觉你身上的气息……尼诺，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默默承受了很多责任，”安迪眼神温柔地望着尼诺，“辛苦了。”
尼诺咬紧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时间有限，所以你安静地听我说，好吗？” “嗯。”
“我大概猜到玄女把我唤醒是为了什么，尼诺，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怪你。”
“当时那个情况下，玄女的本意是想看着我们互相残杀，来讽刺世间没有真正的爱情，但是很遗憾，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让她得逞。”安迪一步一步走向尼诺，声音无比温柔，“我特别理解你当时的做法，这么想来，恶狼领中你我相遇时间不到两年，却能承受住玄武传承的诱惑，没有对我下手，更是在之后的时间里陷入无尽的自责和痛苦……”
“尼诺，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不，不是的，都是我……”
虚幻的食指点在尼诺的嘴唇上，那美丽的神瞳猛然一缩。
“尼诺，你没错的，你也不需要再自责下去了。”安迪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尼诺的小脑袋，虽然幻影没有半点实感，可尼诺却哭成了泪人。
“对我而言，你是我的弟子，我的晚辈，甚至是我的亲人，我不想你去死，所以我才会跳下去。还有，你很有天赋，由你来继承玄武的力量，对神族而言是更好的选择。”安迪脸上温柔的笑容如同春风沐浴，阴冷的海风也似乎变得温暖起来。
“你，鲁菈，维琪，尼奥……你们在我眼中是一样的，都是我最为珍视，最为重要的人，在当时那个情景里，换做谁，我都会替他而死……”
“所以，尼诺，不要因为我而哀伤，不要因为我的死亡而止步不前。”
“你要替我活下去，替我保护神族，保护你所珍视的人。”
“你要带着玄武的力量，带领神族走向辉煌。”
“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尼诺……”安迪俯下身子，将女孩拥入怀中。
“我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永远……”
尼诺闭上眼睛，她不想看到安迪的幻影如星屑般消散，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空荡荡的眼前却还是让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她茫然地看着一脸纳闷的玄女，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纵然笑容之上挂满了泪花，可那如释重负的笑容却让玄女当场愣住了。
“你……这是想明白了？”玄女试探地问道。
“嗯。”尼诺擦了擦眼泪，她最后看了一眼之前幻影站立的地方，一只手提起枪，抬起头，眺望远方。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爱情。”尼诺似乎在对玄女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师徒的情谊，悲伤之时的安慰，危难之时的帮助，毫不犹豫为我而死的勇气……是这些东西，让我产生了爱的错觉。”
“其实从一开始，我对他的，就只是依赖。”
“依赖他指导我修炼，依赖他对我的关心，依赖他能在关键时候保护我的性命……”
“因此，我把自己困在了名为爱的虚幻的囚笼中……但从现在开始，我要走出这个囚笼。”
“我会继承他的遗愿，守护我珍视的人，守护神族！”
玄女神情变幻，望着意气风发的尼诺，本该喜悦的她却还是悄悄叹了口气。
三天前，大婚刚刚结束，他就来到了地底世界。
“你来做什么？”
“帮你，也帮帮尼诺。”
“你的意思是，要帮她解开心结？”玄女望着这本应该死在海洋漩涡中的青年，疑惑道，“你要怎么做？”
“很简单，你配合我，演一场戏。”
“一场戏？怎么演？”
“这是我创造的死亡大道。”青年一伸手，一条黝黑深邃的大道长河碎裂虚空，出现在玄女面前，望着那奇异的死亡大道，玄女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忌惮之色。
“我会动用死亡之力，重新构建出安迪的幻影，以我的意志和她对话，争取解开她的心结。”青年声音平静，“你需要在她来到这边的时候，表露出自己能召唤残魂，有可能将安迪召唤出来的本事，尼诺必定会相信，之后你再唤出我的幻影……”
“你的意思是，让我欺骗尼诺？”玄女扬扬眉毛，从他的话中不难发现，显然之前那个安迪是化名。
“我说过，我来，帮你，也帮尼诺。”青年说完，一道白色的长河横空出现，乳白色的力量缓缓降落，玄女震惊地发现，自己虚幻的身影赫然变得清晰不少！
“这是……”
“生机之力，别多想，少量的生机之力会让你灵体更加凝实，但大量的生机之力将会破坏你灵体的平衡，对你有弊无利。”青年解释道，“另外，在你召唤安迪的过程中，一定要让尼诺封住神识，不然她可能觉察出我的气息，费心演的戏就没意义了……”
青年将计划事无巨细地说完，给予玄女安迪幻影后准备离开。
“等一下！”玄女忽然将青年拦住，她上下打量着青年，冷不丁说道，“你现在……也在解开心结的阶段吧？”
青年没有隐瞒，点点头。
“修炼之人，多多少少会有心结在身，像尼诺这样的有如此之重心结之人尚能突破云日，以你的天赋，压根没必要在登楼就解开心结……莫非你就是为了尼诺，所以才……”
青年看着玄女，轻声道：“玄女前辈，尼诺……就麻烦你了……”
……
玄蛇的身影自天空划开一道黑色的口子，尼诺从崖底离开，回到了恶狼领。玄女则望着逐渐合拢的空间裂缝，许久之后，这才苦笑着开口。
“依赖……亏你能把她往这个方向诱导……”
“尼诺也真是愚蠢啊，当一个男人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为了你不惧牺牲自己的性命，爱上他，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
鉴神司的传送阵里，一个青年缓缓走了出来，他熟练地给各位鉴神司的司员展示自己的黑玉耳坠，然后转身融入了南城来往的人流中。
他脚步轻快，似乎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底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