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谊 作品

20.话本先生的戏班子(四)

在摄政府上望眼欲穿地等到口信说“回佛爷,大人在外办事,会尽快回府”,佛爷自是清楚摄政在哪,断不敢久等。

假意询问了信使几句,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他心里急,假意嗔怒,“摄政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派人传话也不派个能说话的,要事耽搁不得,我自去见摄政,他人在哪?”

那人受不住佛爷问责,当即磕头交代了。前有奢摩宫纠察被留在摄政府,说不定后有摄政府信使被问斩于市曹,这佛爷终究是怠慢不得的。

佛爷一瞬也不曾耽搁,直奔传喜园去,那人又敬他圣体尊贵,好意劝他别去,可一听传喜园失火他更要去了。

心里又憋又慌,他急得一路亲自策马,却还要故作从容,让马夫以为他只是贪乐。

他穿着百姓服,百姓们自是认不出他的,但摄政府上下都认得他,那些个护卫一见他走进西楼便作势顶礼,他连忙止住,还顶个什么礼,救人救火要紧。

摄政不容他毫发有损,只命护卫队施救,佛爷最后的冷静,便是保持了沉默,随后无视摄政冲进了库房。

瞧着那黑压压的烟雾,他心里冒出个殉道的念头,这念头催着他直奔她去。

他一生中极少有这般恐慌时刻,第一回是离乡背井,被人强行从至亲身边掳走,第二回是此时此境,无常要将她从他身边抢走。

火浪腾飞,浓烟翻滚,她于苦难中习得念佛三昧。

那人儿悲悲戚戚地在怒火中持名念佛,那一声又一声“观世音菩萨”引着护卫和他找到了她,使他为之一振,奋不顾身地为她冲到最前。

等切切实实把她娇瘦之躯扛上肩头时,他压抑不住地直把脑袋挨到她身上去,他对她感激不尽,谢她念佛指引,使他在慌乱中不必迷失。

他活过来了。

她怎能轻易做到,于一切时中俘获他所有的希望和热爱,却又将所有的希望和热爱回报于他。

她最最可亲可爱,最最可敬可畏,可她总低估自己,又总高估了他,她浑然不知,除却她再无远方。

昨夜她让他体会情爱,那是世间最美妙之事,今日她叫他深悟钟情,那是比美妙更美妙之事。

离了钟情,情爱将索然无味,离了她,钟情将无处归依。她是情爱之般若,钟情之觉性,是独属于他的戒定慧和无生法忍,是离苦令乐的游戏三昧和得未曾有。

爱和佛皆由此心出,佛常照寂,卿常照我。

他小心翼翼将她放下,静静看她被火熏干的泪痕,那上头沾着烟灰,使她狼狈至极,却惹他心疼不已。

人前,连她的名字他都唤不得,他极力克制,沉着自持,不敢先开口,怕扰她清净,令她刚出死地又遇危情。

他知她同样在忍耐。她对他的钟情与倾心皆是禁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能念的名字是她最想念的名字。

她克制而冷静地看着他,“观世音菩萨。”

他知她是在唤她的皎双,藏于心间的情意从眉目里向她流转,“姑娘可有受伤?”

“无恙。”

可他一眼就察觉到她的异样,“姑娘的手灼伤了。”

“这不是火烧的,是水烫的,有人对我用私刑,要我把手放进茶壶里。”

他忍住不朝摄政看去。

她一见经过的护卫便起身扑去,太叔被抬出来了,确定他还有呼吸,她松了口气,任由护卫将人抬出西楼。

其余人只忙着救火善后,只余两名护卫在摄政身旁守候。

张行愿定定在原地呆立片刻,她是缓过来了,但心里那口气还没缓过来。

今日她终于见识到摄政的阴险,让人在绝望中自觉放弃希望,让人知道求救一直被倾听但一直被切断。

皎双,便是在这样的火宅里生活了六年。

她猛然转向摄政,定要讨个不吐不快,“大人,这场火本是可以控制的,可你禁止人救火,亦禁止人救人,为什么?我不问原因,我只问你,冷血到这个地步,你可以杀掉所有你想杀掉的人,这个权力的世界可还令你满意?如果满意,为什么还要杀人?如不满意,还要杀多少人?”

她说着便朝他逼近,她绝不要终日遑遑,今儿必须来个了断。

护卫想上前拦住她来着,可法王在此,法王没有表态,摄政在此,摄政没给眼神,她就这样一步步踏着大多数的沉默到了莲镶则的几步之遥。

她敛掉所有因衣茉和太叔而产生的仇视与怨怒,方才于生死之间,于声声佛名之间,她忽而懂得,不论是衣茉、太叔和她自己,还是仇视、怨怒和万般深爱,皆可被付之一炬。

恨他无趣,怨他亦无趣,她从未对他怀有期待,又何必憎之怨之,徒让无明惑疯长。

要将憎怨的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给自己和所爱最多的善待,苦短的人生才能又长又甜。

抹去作意的怨憎后,一股平静的力量蕴蓄在她不卑不亢的态度里,使她比从前更具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