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假账成艺术行为(第2页)
他身后二十名身着黑衣、手捧铜皮账簿的楚军账房先生,像是一支沉默的铁流,眼神冰冷如刀,精准地扫视着厅内每一处荒诞不经的“杰作”。
一进门,刺鼻的颜料气味、浓烈的狗肉汤味、以及人潮闷久后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混杂成令人作呕的暖风。
队列末尾一个穿着皱巴巴墨绿吏袍的清瘦老头——周昌,瞬间面色剧变,干瘪的胸膛急剧起伏。
他原本死死盯住的是展厅中央那件用无数涂满蜜糖的青黄色竹片搭建起来的扭曲“迷宫”,阳光下,竹片上“阴阳”字样的朱砂纹路在蜜糖浸泡下格外刺眼、粘腻。
一股无法遏制的恶心感如毒蛇猛噬上喉头。
周昌猛地弯腰,干呕不止,整个身体痉挛般佝偻起来。他那双算盘经的手不受控制地捂向嘴巴,却挡不住污秽之物冲破封锁。
“噗……”
他慌忙想扭开脸避开那诡异的蜜糖迷宫,然而迷宫的角落,一大群蚂蚁正贪婪地沿着黏稠糖丝爬行,在一片蜜糖凝结的角落里,黑压压的蚁群竟诡异地排列出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呆坏账”。
“废物!”
范增甚至没回头,一声低沉的怒斥如同淬冰的鞭子,震得几个靠近的楚军账房打了个寒颤。
他脚下丝毫不停,径直逼向展厅深处那个色彩斑斓的源头——萧何。
沾着粘稠暗绿颜料的长剑“噌”地再次出鞘,寒光乍现,剑尖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点在萧何的咽喉正中。
冰凉的锋刃紧紧贴上皮肤,微微凹陷下去,再进一分就要刺穿血脉。
空气冻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刀币“债务漩涡”上的项羽画像在无声注视着这致命一幕。吕雉的手悄然缩进了袖中。
“凭证!”
范增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濒死火山最后的咆哮,带着磨牙般的碎响,
“所有这些……糊弄鬼的凭证呢?!”
剑尖的压迫感和彻骨寒意让萧何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他那张色彩斑驳的脸庞上竟扯开一丝奇异的微笑。沾着朱砂的食指,没有指向任何卷宗、任何竹简,而是悠悠然向上抬起,指向了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
“凭证?”
萧何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玄妙的超脱,指尖遥遥指向房梁,语调舒缓悠长,
“早已不坠凡尘,尽在那九霄云外了!”
众人下意识地仰头。
那高高的、被油灯熏得泛黑的木质房梁上,成百上千片削薄的竹简被一根根细细的麻绳悬吊着!
竹片上墨迹淋漓,数字与字迹密密麻麻铺开,如同倒悬的云海。
棚顶悬着的巨大蒲扇正被两个壮汉吃力地拉动粗绳,木轴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巨大的风猛烈扫过悬吊的“云海”。
刹那间,那片竹简云层哗然翻动、摇曳、碰撞!
清脆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像无数小手在激烈鼓掌。
竹片飞速翻腾,字迹和数字疾速流动变幻,墨色深浅交织,看得人头晕目眩,根本休想看清上面究竟记录着什么。
“云……云中账本?”
一个楚军老账房失魂般喃喃自语,布满褶皱的眼角疯狂抽搐着。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轻响。
一片薄如柳叶的小竹简被狂风掀翻束缚,从翻腾的“云海”中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刚刚直起腰,还捂着自己咽喉干咳不已的周昌面前。
周昌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片飞落的竹片。
一只粗糙宽厚如熊掌的黑手比他更快!
樊哙庞大的身影旋风般卷过,蒲扇般的手掌一把攫住那片飘落的竹简,揉纸团一样“嘎巴”一声捏在掌心里,随即另一只油乎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脏污的围裙暗袋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灰不溜秋、似乎掺杂了谷糠的黑硬大饼,另一只手捏开周昌的下巴,就着对方错愕惊惧半张的口,硬生生把这硬饼塞了进去!
“老倌!尝尝!俺们大汉独门的——‘呆坏账·回魂饼’!”樊哙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嘎嘣脆!管保给你个大惊喜!”
周昌被这突如其来的塞噎弄得眼珠暴凸,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手本能地想抠出那块几乎卡死气管的硬物。
就在这剧痛窒息、魂飞魄散的当口,“嘎嘣”一声,那块坚硬无比的“回魂饼”竟然真的在他牙齿间爆裂开来!
然而崩裂的并非麦香,饼腹夹层赫然是一块柔韧的白色绢布,上面两个浓墨大字带着一股浓烈的嘲讽扑面而进:
——嘴软。
“啪!”
一声突兀的、瓷器破裂的锐响,如同砸碎死寂冰湖的石块,硬生生斩断了范增那几乎点燃火药桶的目光,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樊哙与周昌那片混乱的角落骤然撕扯过去。
展厅核心区,一方乌沉沉的展台之上,一只深褐色、鼓腹束颈的粗陶罐静静伫立。
罐体朴素无华,唯独罐身上用浓墨勾勒着两个遒劲大字——兵权。
吕雉的身影如深宫中不祥的云,悄然笼罩在展台旁。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近乎程式化的典雅微笑,然而此刻,那笑容里淬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
纤细而冰冷的手指间,不知何时拈起了一柄不起眼的细长木锤。
“诸位!”
吕雉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针般扎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件作品,《兵权迷雾》,其妙处不在外形,在于……内涵。”
话音未落,她手中那柄毫无征兆挥出的木锤,已如同毒蛇出击!
“哐啷——!”
清脆的爆裂声瞬间炸开!
木锤结结实实砸在陶罐饱满的腹部。整个陶罐如同中弹的巨兽,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陶片纷飞四溅!然而迸溅出来的,不是想象中的沙土,而是无数金黄饱满、细密油亮的——粟米!
如同金色的瀑布,汹涌澎湃地从破碎的罐体中喷射出来,瀑布般倾泻在冰冷的土地之上,发出“唰啦啦”的细密声响,瞬间铺满了展台前一大片空间!
吕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米堆:
“每一粒粟米……都代表我们‘战神’韩大将军在巨鹿、在彭城、在荥阳血战后,被人无声无息……稀释掉的一点点兵权。”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一个地方——韩信!
他周身原本收敛的杀气如同被这道米流点燃的冲天烈焰,“轰”然一下爆开!
猩红的血丝瞬间缠上了他狂怒的眼球!
那柄伴随他征战天下、杀人如麻的佩剑,“呛啷”一声龙吟出鞘!剑光乍闪,带着斩断乾坤的暴怒,朝着展台上那堆金光闪烁、象征着被窃取权柄的粟米堆,当头劈下!
剑风撕裂空气!
“轰——哗啦啦!”
整堆粟米连同破碎的陶片被狂暴的剑气轰然掀起,如同黄金暴雨般炸开四射!
就在这金色暴风的中心,在展台厚实的橡木板深处,几片明显被仓促掩盖在底座夹缝中的竹简残片,被这开天辟地的一剑之力,生生劈砍得翻飞出来!
——那几片竹简上,字迹清晰,是实实在在的粮饷出入记录!
与萧何所谓的“艺术”风马牛不相及!
真正的账本残页!
金色的粟米雨还在飘洒,那几片泛黄残破、记载着冰冷真实数字的竹简残片翻滚着跌落尘埃,如同赤裸的疤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范增阴鸷的眼中闪过一道猎鹰锁定猎物的锐利光芒。周昌顾不上嘴里碎布带来的腥臊气息,几乎要扑过去!
就在这决定性的、足以引爆一切的时刻——
“精彩绝伦!”萧何的声音如同鬼魅穿行在粟米雨幕中。他甚至比范增冲出的脚步更快!
只见他猛地抄起旁边一只半满的朱砂颜料桶,手臂爆发出不属于一个文官的巨力,将整桶赤红如血的粘稠液体,朝着散落在地的粟米和那几片致命的残页,决绝无比地倾泼下去!
“滋啦——!”
浓烈的赤红颜料如同滚烫的血液,瞬间吞噬了金黄的米粒,淹没了翻卷露出的真账竹简。
滚烫的朱红液体贪婪地覆盖了一切本相。
粟米被染得如血豆,账页则直接被黏稠的猩红彻底封住字迹,再也分辨不出原本面貌。
萧何如同登台谢幕的大师,对着一地狼藉的血红“画卷”展开双臂,声音亢奋:
“吕夫人点石成金!韩大将军神来一剑!看哪!这崭新的肌理!这迸裂的呐喊!这不可复制的……情绪瞬间!此作何名?”
他染着血般红泥的双手叉腰,仰天宣告:
“此乃‘股东之怒’!!此乃无价之宝!不可复制!!”
“放屁!”
一个裹在楚军甲胄中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狂怒和憋屈,嘶声咆哮。
那声音非范增,也非周昌。是随队护卫的项羽使者!
他脸色涨红如猪肝,从范增身后猛地一步踏出,“哗”地抽出一支浇透了火油的松木火把,从旁边卫士的火镰上猛地引燃!“呼啦”一声,烈焰升腾!
“妖言惑众!弄虚作假!”
使者双目赤红,唾沫星子混着火光狂喷,
“你们这帮汉狗!这些见不得光的花账烂账……早该付之一炬!烧!都给我烧干净!”
燃烧的火把带着滚烫的毁灭气息,直直杵向离他最近、也是方才被萧何泼了满身朱砂彩绘、此刻墨迹淋漓堆在一边的竹简堆!火星子眼看就要溅落其上!
“住手!”
就在这火光即将燎原的千钧一发之际,萧何爆发出一声远超洪钟的大喝!
他一个箭步跨到中央展台,手猛地抓住盖在展台中央、用作遮掩的那幅巨大猩红绒布一角!
手臂猛地发力!
那片红布如同夕阳倾覆的瀑布,“哗啦”一声被他整个扯开、掀向一旁!
红布飘落尘埃,露出了展台之上那只被死死封盖住的、古拙沉重的青铜方鼎!
“霸王之火,烧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