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雪融春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梨山迎了三十年未遇的暴雪。茶阿梨蜷在火塘边补道夫的蓝布衫,针尖挑开腋下破口时,棉絮里忽地掉出半张泛黄的火车票——省城至县站,日期正是七年前立冬。灶膛爆出个火星子,溅在票面上烧穿了"程"字半边,余下的"禾呈"在火光里晃得人眼晕。
祠堂改的临时学堂挤着三十几个娃,老樟木课桌腿垫了瓦片还晃悠。山道夫蹲在檐下削冰溜子,听见里头王金宝念《茶经》"阳崖阴林",声调劈得如干柴。阿梨挎着竹篮来送烤茶饼,见道夫后颈新结了冻疮,靛蓝布领磨出毛边,红肉在寒风中洇着血丝。少年慌忙掩衣领时,竹篮里的粗陶罐突然歪倒,滚烫的茶汤泼在雪地上,蚀出个扭曲的"父"字。
"你爹...年前捎信说要回。"道夫爷爷咳着往火塘添松枝,火光映见老人腕间褪色的红绳——与阿梨婆婆坟头系的那根竟是同种棉线。阿梨低头纳鞋底,锥子扎透千层布,麻线却绞成了死结。雪光透过窗纸映着道夫侧脸,少年喉结滚动着咽下烤饼,碎渣落在补丁裤膝,像撒了片陈年茶末。
暴雪压垮村东三间土屋那夜,矿上突来辆越野车。穿皮夹克的男人踩着积雪往祠堂闯,黑皮鞋碾碎了阿梨白日蚀在雪地的字。"道夫!"那嗓子亮得劈开风雪,祠堂梁的冰柱子簌簌往下掉。少年正给王金宝焐冻僵的手,炭灰抹了半脸,抬头时冰水顺着鬓角淌进衣领。男人臂弯挟着印外文字母的纸盒,硬塞过来时盒角撞在道夫心口,闷响如坠石的秤砣。
阿梨在灶房煨姜茶,见道夫攥着纸盒缩在柴堆后。盒里躺着块电子表,暗绿屏幕映着少年迷茫的眼。"你娘改嫁了。"男人吐出的白气混着烟味,"城里茶楼缺炒茶工,跟爹走不?"道夫指甲掐进纸盒边缘,电子表突然报时,机械女音惊飞了梁上麻雀。
祠堂墙角忽起骚动。王金宝举着半块冻硬的烤饼嚷嚷:"道夫爹的皮鞋值三头牛哩!"少年们哄笑着学皮鞋踩雪声,吱嘎吱嘎如钝刀刮骨。道夫突然暴起,电子表砸向人群时表带断裂,电池滚进雪堆没了影。阿梨递姜茶的手悬在半空,见少年眼底赤红如染了苏木汁。
雪后初晴的清晨,阿梨在雷劈木下捡柴。腐叶层里埋着个生锈铁盒,掀开竟是婆婆的茶学笔记。泛脆的纸页间夹着张合影:穿列宁装的女学生搂着戴斗笠的少年,背后"梨山茶研所"的木牌斜插在泥里。阿梨摩挲着照片里少年眼角的痣——与道夫爷爷颊边那颗位置分毫不差。
道夫爹离村那日,越野车陷在晒谷场泥坑里。男人摇下车窗吼:"杵着等雷劈啊?"道夫肩扛撬棍抵住车轮,蓝布衫后襟撕裂的破口灌进寒风,露出脊梁处结痂的鞭痕。阿梨抱着晒茶匾路过,匾里陈年野茶突然簌簌震颤,拼出个"留"字。少年猛推撬棍那瞬,泥浆喷溅在车窗,糊严了"程"字最后那捺。
新驻村干部进村那周,老茶坊的梁柱塌了半边。省里来的姑娘叫林溪,呢子大衣兜里总揣着英文书,却在祠堂教娃们唱采茶谣:"三月鹧鸪满山游咧,四月江水到处流..."阿梨蹲在廊下搓茶巾,忽觉有目光烙在背上。林溪递来块奶糖:"你婆婆是不是叫苏月珍?"掌心躺着的玻璃纸糖纸,竟与茶学笔记里夹的那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