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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新的江湖规则怪谈”……
第三十一章
涌金门外听潮声,丰乐楼上观西湖。
自尧朝开国以来,此处一直是杭州城游船聚集停泊之地。
入夜,张灯结彩,游人如织。
丰乐楼一如既往是杭州城生意最好的酒楼,今天依旧座无虚席。
凉雾不是提前一天预订,而是十天前在抵达杭州时就预订了三楼的雅座包间。
抢位,抢对了。
这顿饭吃下来,菜好、酒好、景好,同桌而食的气氛也不错。
花满楼自不必说。
当黄药师入座后,摘下了他那张能把人吓哭的丑面具,露出了湛然若神的真容。
《论江湖人对覆面的百种偏好》
凉雾确信终有一天她会写这本书,揭秘不同的易容故事,更准确地说是变身方法。
自从见识霍休把上万条宝藏地址藏在遍布四肢躯干的人.皮皮.套中,黄药师的扮丑只能算基础操作。
区区一张丑面具而已,它都没有附加禁忌诅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凉雾指尖微动。
忽然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的柳不度。
那夜,戳了戳柳不度的侧脸。
虽似蜻蜓点水,但自己指尖触摸的感受很真实。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佩戴某种面具?
她敢赌上陆小凤的四条眉毛,答案七成是有。
柳不度懂得“强力卸妆水”的配方,把霍休的一身假皮扒下,他对易容术非常精通。
精通不代表一定使用,但有了可以使用的必要条件。
凉雾走神一瞬,很快收回发散思绪。
她把注意力移回餐桌。
也不提面具,这事可能会触碰黄药师的敏感情绪。薛红红口吐“丑八怪”一词就挨了附骨钉,那是前车之鉴。
这会以黄药师购买桃花树木为话头,聊了起来。
晚餐前,三人顺道拐了一趟凉雾的小院,瞧了瞧可供花木种植的空间环境。
当凉雾介绍隔壁邻居是左家别院,花满楼与黄药师终于明白她为何心情不错了。
所谓师出有名。
告诫薛、左两家不要把战火波及旁人,这事情得有一个由头,今天薛红红是主动将把柄递了出来。
吃饭时,不聊扫兴的人。
黄药师对厌恶的人,连姓名也不会提,也只谈论花木种植事宜。
“我在岛上种植大量桃花树,是以奇门遁甲为根基。这不适合你的院子,花圃太小,只有三四厘地,根本施展不开。”
黄药师已经看出来了,凉雾对这间院子的装修理念是一个词——省心。在省心的基础上,再谈实用性与美观性。
“你种几株观赏性植物就好。”
他建议,“图省事的话,和隔壁一样,你也种玉兰。这树不难养,你家所在位置的光照不是问题,只需注意排水就行。”
花满楼:“我手上没有可以立即移栽的玉兰树苗。这也不是问题,稍微等上十天左右,我找朋友淘换两株。”
昨天,花满楼表达了礼尚往来的想法,承诺赠送凉雾树苗。
今日发生了薛红红事件,更叫他希望能包圆清水巷新居的所有花木,以表达连累朋友的歉意。
凉雾没有辞拒,不然太过生分。
她又问:“除了玉兰,还能搭配种什么呢?”
“桂树不错。与玉兰错开花期,也很实用。桂花能酿酒,也能做食材。”
黄药师提议后又问,“花兄,你那有桂树吧?如今正是适合移栽的季节。”
花满楼微微颔首,“春日万物复苏,这段日子的气温与雨量都适合移种。我有两棵品相不错的桂树,明日就可以安排上。”
凉雾也不想提败兴的人,但明天显然不是种树的好时间。
“移植树木,此事不急。我觉得要挑一个黄道吉日。”
花满楼笑了。虽然才与凉雾认识两天,但确信她不信这些命理学说。
问:“哪个版本的黄道吉日?”
凉雾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写着‘没有薛家庄’捣乱的黄道吉日。”
黄药师听到“薛”字,脸色就淡了下来。
他对这个姓氏的某个人很尊重,今日全因薛红红败坏心情。
他的面具确实很丑,偏不
许旁人骂它丑。
尤其薛红红的言辞恶意中伤的不只是他,还有与他交好的花满楼。
性情桀骜如他,难得有一个相处舒服的朋友。
今天只用附骨针惩戒薛红红,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当然不是看薛衣人的脸面,而是不能让花满楼难做。
如果当场杀了薛红红,这笔账薛家必是会迁怒花家。
“哪怕薛衣人求上门,我也不会给替他女儿解除暗器。”
黄药师表态,“这针埋在关节深处,也死不了人,不时疼一疼罢了。”
“这事就是薛衣人治家不严。他不教的,必有旁人给他女儿一个教训。”
黄药师嘲讽着,暗忖等到来日自己收徒,必是严格要求徒弟们。
花满楼没有劝说黄药师放薛红红一马,他待人以善,但也是有底线的。
“薛衣人在登门求药之前,应该会先找名医尝试着解毒。”
花满楼郑重地对两人说,“等到薛衣人下战书,请务必告知我。哪怕你们无需我掠阵,也叫我能为你们泡一壶静心茶,一同面对此事。”
黄药师不置可否地点头。到时候是否通知,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桃花岛与杭州城有段距离,虽然不远,但也能叫信使慢上一天,刚好赶不及通知花满楼。
“好啊。”
凉雾不再拒绝,这是花满楼第二次提议了。
同在杭州城,他来帮忙的话,只要走三刻钟就到。不必他做打手,到时候一起清扫屋子就行。
凉雾又说:“你们觉得薛衣人真的会登门吗?薛家庄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黄药师回答:“在嘉兴与杭州之间。快马加鞭的话,这会薛红红已经被抬进薛家庄。”
*
*
薛家庄,今夜气氛凝重。
薛红红被抬回娘家时处于昏迷中。
施茵把大嫂敲晕的。
如果薛红红不晕,就要面对奇痒难耐与剧痛无比的双重折磨。
两个时辰前,薛红红被拽回施家庄。
施茵不能再封住大嫂的哑穴。
薛红红刚开口就一顿咒骂,骂小姑子不叫她出气,更骂遇到左明珠就没好事。
又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受伤的原因讲了一遍,归纳起来一句话——错全在别人。
施孝廉作为家主,一张脸都白了。
瞧见大儿媳伤得这样重,就怕薛衣人先用剑问候他的小命。
还是身为婆婆的花金弓强作镇定,招呼儿子施传宗、女儿施茵一起把大儿媳立刻送回娘家。
薛红红伤得太重,施家没办法,必是要由薛衣人出手救治。
“亲家,红红为薛家庄承受良多啊!”
花金弓一见薛衣人,也顾不上平日对他的畏惧,先诉苦了。
“今日这一遭,红红是被左家暗算。左明珠那女娃阴毒得很,联合她的邻居对红红下了毒手!”
花金弓已经在路上听女儿详细说了古董坊市的事发经过,但怎么敢对薛衣人讲实话。
说过错全在薛红红,是她见色起意,是她对花满楼及他的朋友出言不逊在先?
这话要是讲了,有些糟心事就包不住了。
薛红红嫁到施家庄不是五天,是五年了。她爱好男色,与外男厮混之类的流言早就在暗中流传。
花金弓以往也是跋扈,但在大儿媳面前硬气不起来,谁叫她没用的儿子也与丫鬟偷腥。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要是在意薛红红的品性,五年前她就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花金弓之前选择隐瞒薛红红的丑事,现在就要继续瞒下去。
也是巧了,被她找到绝佳的借口。
凉雾住哪里不好,偏巧住在左家别院的边上。
这不就找到了凉雾伤人的动机。
是左家在背后撺掇伤了薛红红,理由自是因为薛、左两家有世仇。
花金弓把薛红红吹成维护薛家颜面才会重伤。
“姓凉的受到左明珠指使,故意挑拨离间。诓骗了花家小七,叫他那位来自桃花岛的朋友也错手伤了红红。”
花金弓很会模糊重点,不能得罪的就不得罪,柿子专挑软的捏。
近一年,她听过黄药师的名号。那是一位因为科举舞弊案敢把江南贡院给砸了的狠人,人送外号「怪邪大侠」。
薛衣人听着这番说辞,再看女儿一脸凄惨不已的模样。
薛红红昏迷着,脖子与手腕处露出的皮肤都是一道道见血抓痕,是她忍不住奇痒抓的。
薛衣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
他探了探女儿的脉象,抬头先看向施传宗,“作为红儿的丈夫,你怎么说?”
施传宗可不能说真心话。
他平时过得憋气,瞧着薛红红倒霉,他就想叫好。
“岳父大人,您一定要为红红报仇啊!”
施传宗用尽毕生演技,伪装伤心不已。
佯装哭泣,用加了辣椒粉的袖子擦了擦眼角,被刺激到真的流出泪水。
施传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小婿无能,对红红中的毒束手无策。听闻「南张北王」的张简斋最近身在江南,还请您发帖邀请他来治病。”
薛衣人又看向施茵,“今日,你与红儿一起去坊市,你把当时的经过再说一遍给我听。”
自从进入薛家庄,施茵一直低着脑袋。
母亲一路唠叨,不准她说出今日实情。有的话说了,对施家来说便是灾祸。
施茵内心煎熬。
她做人的底线要一次次为家族退让吗?
施家给了她什么?
一条命与不愁吃穿的生活,就要让她无限期付出吗?
何况她不说,薛衣人有心追查的话,真会查不到吗?
今天街上围观的人数众多,瞧见实情的人太多了。
这时,一个保持安静的人说话了:
“施姑娘,你就再复述一遍,今天从头到尾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话的不是别人,是比薛红红小六岁的胞弟薛斌。
薛斌面露关切地问,“姐姐的伤,真的是左明珠暗中指使的吗?”
施茵闻言,倏然抬头。她看到了薛斌眼中的关切,却在心底嗤笑起来。
薛斌的这份关心是给谁的,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她,又有谁能猜得到呢?
那是一个秘密,薛、施、左三家除了当事人之外,仅有她知道的秘密。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更令她左右为难。
横也是为难,竖也是为难。
施茵索性不管了。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今夜选择说出实话。
“下午,我与大嫂在竹影轩闲逛。大嫂本来没打算买屏风,后来左明珠来了,说她要预定一款上次相中的屏风。大嫂就要去抢……”
施茵从头说起。
随着她客观描述出事发经过,可以明确感知到母亲花金弓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尖针扎到她的肉里。
“以上,就是全过程。”
施茵重复出凉雾与黄药师的话,是叫薛衣人登门请罪,再谈解药。
花金弓被女儿戳破谎话,又急又气。
她忙不迭地找补,“红红是受了左家的气,一时嘴快得罪了人。她一直都是直爽性子,与花家小七就是闹着玩,她能有什么坏心思。”
薛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花金弓。
“够了!红儿留在这里,你带施传宗回施家庄。”
花金弓不敢反驳。
施传宗恨不得立刻走,但又不想被彻底赶走,再与薛家没有关联。
他眼珠一转,说:“我与母亲马上走,不耽误岳父给红红治病,但让小妹留下来。她与红红要好,这会能帮着照顾。”
施茵暗骂谁想与薛红红交好了?
如果没有一层姻亲关系,她绝对不可能选这样的人做朋友。
施茵却没有反驳。
今天这样的情况,比起回到施家,留在薛家庄更能清静点。
施传宗与花金弓离开了。
等到马车完全驶出薛家庄,他对一脸不悦的母亲说:“别生气了,小妹说了实话也没什么不好。”
花金弓往儿子脑门上就是一掌,“你懂什么!没了薛家这个姻亲,施家的富足日子能维持几天?!”
施传宗:“没了薛红红,还有小妹。亲上加亲,你把她嫁到薛家不就行了。”
花金弓听了,下意识要再给儿子一掌,“胡说什么!你这是卖了你妹妹吗?!”
“娘,别说得
那么难听。”
这次,施传宗拦住了花金弓的巴掌。
他嘲讽地说,“五年前,你给我安排薛红红做妻子时怎么讲的?你说都是为了我好,往后能得到一座大靠山。”
施传宗:“促成这门亲事,我问心无愧。我没坑小妹。比起我,薛斌好了不知多少倍。
就算他在武功上完全没天赋继承薛衣人的衣钵,但他的品性算不错了,不会背地里偷情。”
又道:“比起我们家,薛家更是不知强了多少倍。薛夫人早逝,小妹嫁过去,没有强势蛮横的婆婆。
最多就是有一个不讲理的大姑姐,也就是她的大嫂。她已经习惯应付薛红红了,没什么相处难度。”
花金弓听着,举起的手掌也放了下来。
“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假如薛红红没出事,亲上加亲容易。现在,让我想想要怎么才能办妥。”
薛家庄内,灯火通明。
薛衣人将几队人马派了出去。
近期有消息,神医张简斋行至苏杭一带,眼下要尽可能快地找到他。
对于施茵,他多问了一句。
“你跟我说实话,这五年,红儿曾经与几个人偷情?”
施茵为难。
有的真相被她揭开,她就里外不是人。
薛衣人:“不要隐瞒,今天红儿敢对花家小七出言不逊,不只是在气头上的缘故,也是这些年她的胃口被越喂越大。你不说,我之后也要去查。”
施茵把心一横,“据我所知,七个。我只看到大概长相,不清楚那些人的具体情况。”
薛衣人:“施传宗呢?”
施茵:“四个,都是家里的丫鬟。”
薛衣人沉默半晌,闭起眼睛,摆了摆手。
“行了,你去休息吧,让斌儿替你安排客房。”
薛衣人等到再也听不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才睁开眼睛。
望向病榻上的女儿。
眼中是藏不住的失望,更是无尽的自嘲,“养不教,父之过。左明珠没有骂错。”
走廊上。
薛斌带路,将施茵带去客房。
他反复左右张望,眼看四周无人,想要开口问话。
突见屋檐下倒挂着一团纹丝不动的黑影。
薛斌想说的话被卡在嗓子眼,不住呛咳起来,“咳!咳!咳!”
施茵一直低垂目光,猛地抬头看到黑影,也是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那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二庄主薛笑人。
“薛二叔好。”
施茵打了招呼,对方没有搭理她。
“二叔,你还不睡啊?”
薛斌也打了招呼,对方也没搭理他。
薛笑人倒挂着。
充耳不闻招呼声,他睁着眼睛,傻愣愣地盯着天空,嘴里念叨“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
薛斌对施茵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
薛笑人疯了,十年前疯的,他疯起来把妻子也给杀了。
后来一直是这般痴傻模样。
有时搭理人,说着傻乎乎的话,更多时候就是一个人数星星。
施茵早就听过这些传闻。
她来薛家庄的次数不多,只是逢年过节走亲戚。遇上薛笑人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另外,她还知道一件事。
薛笑人疯了,武功仍在,却少有人见他再用过。
施茵又想起了张简斋。
享誉江湖三十年的神医又如何,治不好花满楼的眼睛,治不好薛笑人的疯病,又能治好薛红红的毒症吗?
两日后,张简斋被请到了薛家庄,他给薛红红把了脉。
这两天,薛红红保持清醒的时候少,她主动要求被敲晕的时候多。
“恕我学艺不精,惭愧,我不能治。”
张简斋遗憾地告诉薛衣人,“我只能判断出施少夫人中的不是毒,我猜测她是中了两种独门暗器。也说不准具体什么,见所未见。”
薛衣人凝眉,神医张都闻所未闻的暗器,那太少见了。
需知张简斋不仅在医术上出神入化,他三十多年的行医经历,让他对各门派武功均有涉猎。他本人那一手弹指神通的功夫,也是已臻化境。1
张简斋:“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今之计是找到给她种下暗器的人,询问解决之道。时间拖得越久,对身体越不利,你早做安排。”
薛衣人没有任何失望表情,只说,“有劳你跑一趟了。”
“留步,不必多送。”
张简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不知道薛衣人很快公布了一个决定。
宣布让薛红红与施传宗和离。与此同时,他不会为女儿去登门寻药。
即是错,就要认罚。
薛红红受着百般痛苦,就是对她做错事的惩罚。
罚到哪一天为止?到她能够真正意识到错误为止。
张简斋前脚说不知暗器来历,后脚就登上小船出海前往桃花岛。
医者仁心,但神医各有古怪的规矩。
他所谓的不能治薛红红,不全是没能力把人治好,也是处于规矩治不得。
登上桃花岛,见到黄药师。
张简斋:“师弟,别来无恙?”
黄药师神色淡淡,对自寻上门的所谓师兄,不见几分热情。
虽说是师兄弟,但也不过名义上师承函谷八友之一薛慕华门下。
“你来做什么?”
黄药师即刻想起最近谁有病了,“你该不是为了薛家的事,找我来要解药吧?”
张简斋:“不,不,不。无用功的事,我做它干甚?”
他与这个同门师弟相处时日很短,但也知道黄药师桀骜不驯的脾气。
话说回来,两人拜入师门时间相差太久。
自己是四十多年前,被中年的师父收徒。
因为对武学不感兴趣,只练了一门指上功夫为求自保,更多是研习医术。
学医七年就被师父踹出门去,叫他从游方郎中一步步实践出了医术。
后来再未见到师父,直到七年前行至江南,瞧着时日无多的师父早已疯癫。
疯癫的师父身边有十五岁的黄药师,说是关门弟子。
黄药师学得比他广多了。
琴棋书画、算数星象、医卜机关,还有师父的半吊子武功心法。
张简斋便知师父的旧时心愿达成了一半。
这要从函谷八友说起,那是逍遥派苏星河的八位弟子。
八人擅长不同技艺,分别是琴、棋、书、画、医、工、花、戏。
因为不明原因,八人死在了六十多年前。
八人之中,唯有神医薛慕华来得及收了一个小徒弟。
这个徒弟后来改名齐八,誓言重新集齐函谷八友所学之术。
张简斋是齐八的大徒弟。除了医道,在其他方面既没兴趣也没天赋。
一别二三十年,江南再遇齐八。见他收徒黄药师,便知师父的心愿该是完成了一半。
黄药师也不知道齐八为什么疯癫,遇见时,这人已经疯了。
齐八算不得名师,疯癫的人教学也是疯癫的。
黄药师是三分听齐八讲说,七分翻阅齐八搜集的一堆缺页书籍,再自学而成。
三年前,一对不熟的师兄弟送走了岁数到了的疯癫师父。
张简斋没再登上过桃花岛。
今天,黄药师不信不请自来的人是来叙旧的,因为本就无旧可叙。
“你不是来求我为薛红红拔除暗器,你来做什么?”
张简斋捋了捋黑白夹杂的山羊须,“我只是
来告诉你一个隐蔽的消息。你还记得「生死符」吧?”
黄药师顿时凝眸。
疯癫师父念叨过,遗憾是没见过逍遥派正宗。
江湖上早就没有这个门派的踪迹,就连传闻也少得可怜,因为一条古怪的门规。
创派祖师逍遥子立下规矩,门下弟子不得对外泄露本门存在。如果叫外人知晓,即使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除掉知情者。
昔年,函谷八友绝口不提本是逍遥派门下。
黄药师记得生死符,也只是记得一个名称罢了,据说它是一种霸道的暗器。
今天,张简斋特意提起它,不可能只是追忆当年。
“你看到它了。”
黄药师说得肯定,“你怎么确认它是它?”
张简斋:“我比你虚长几岁。”
黄药师轻嘲:“是三十五岁。”
张简斋一噎,这师弟真是从头到脚没一处可爱的地方。
“细枝末节,不要计较。”
他也不废话,“曾经我去西域行医,遇上过生死符亲历者的后代。对方描述了身中这种暗器的症状。”
“中了生死符,奇痒难忍伴随剧痛,越运功压制越加剧发作,恨不得就地打滚。
病程以八十一天为周期,病发八十一天,停止八十一天后又再次发病。循环往复,无药可解。”
张简斋抛出这段话,只见黄药师若有所思。
他又说:“看来不必我多说了,你也看到了薛红红身上出现的相同症状,她中了绝迹的「生死符」。”
黄药师沉默半晌,问:“你待如何?”
“我?我什么也不会做。”
张简斋撩起了胡须,“你瞧它,已经白了一半。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对老一辈的往事提不起探索的兴致,只想再做几年普通医生。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你要怎么做都随意。”
说完,张简斋就告辞了。
这岛上的桃花以阵法而成,长得极美,但不符合他的审美,他就喜欢漫山遍野胡乱生长的野花。
*
*
四月,孟夏。
杭州城的清水巷巷尾,半个月前仍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地。
短短十五天的功夫,它飙升上「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排行榜。
“各位看官必是要问为什么?”
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继续说:“这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亲自承认的禁地!各位,且听我缓缓道来。”
“众位皆知薛红红在古玩坊市欺行霸市,半月前有人仗义出手,将其重伤。
侠士之一,名唤凉雾。这位「弥天大雾」好生厉害,出手迅疾如闪电。根本看不清她如何动作,就将薛红红打到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薛衣人得知此事,非但没有上门为女儿寻仇,反而奉上丰厚赔礼,感谢凉侠士打得好。
他更放出话去,不许薛家庄任何人去「弥天大雾」住的清水巷巷尾寻衅滋事。
与薛家世仇的掷杯山庄也不甘其后,左轻侯也放出话来,谁去清水巷的凉府找事就是与左家为敌。
「弥天大雾」由此一战成名。各位来到杭州也要牢记这个新的禁忌,千万不要去清水巷巷尾滋事,否则尔等就是第二个薛红红。她现在还卧榻不起,距离痊愈之日遥遥无期。”
“啪!”
醒木又被一拍,说书先生讲完了新的故事《江南怪侠之弥天大雾》。
酒楼角落里的那一桌。
凉雾一言难尽地吃完鳝丝面。
面味道很好,但下饭的故事令她哭笑不得,她好像变成了一则新的江湖规则怪谈。
但也挑不出说书先生的毛病,故事基本没讲错。
十天前,出乎凉雾的意料,薛衣人没有打上门来,而是派了其子薛斌携赔款登门道歉。
薛斌转述父亲的歉意,也不求为薛红红解除暗器,说是要让她彻彻底底地受罚反省。
赠礼三百两,是代薛红红赔礼,也当是庆祝凉雾即将迁入新居。
薛家承诺绝不将战火波及凉雾的小院。
这一幕之后,隔天左轻侯派来全权代表他的老管家。
赠礼五百两白银,也放出话去,从此以后谁得罪凉雾就是得罪左家。
凉雾都不免傻眼。
就这?这就搞定了?她的小院生存危机结束了?是不是太轻松了一些?
薛衣人尚有剑客的操守,也不是无理至极。
左轻侯见了仇家的表现,也不甘示弱地彰显豪气仗义。
凉雾多的事一件没做,得到了从天而降的八百两白银安家费。
这滋味很奇怪,但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做一回有实力的渔翁有何不可。
要说在接下什么东西时心里没底,最近还真有一样。
三天前,收到来自黄药师的请帖。
说是在月圆之夜,请她去听戏。
京城的名角叶盛兰到嘉兴城演出,门庭若市,一票难求。黄药师得了两张,也就顺便邀请凉雾同去。
凉雾把帖子翻来倒去看了一遍,就是看不出“顺便”在哪里。
她在杭州,演出在嘉兴。
退一步说,两人只是吃过一顿饭,真的不熟。黄药师性情桀骜,才不是好相处的自来熟。
凉雾想问送信人知不知道更多,可送信的是哑仆,根本不知道黄药师的深层用意。
反正小院的生存危机解除了。
去就去吧,看看黄药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嘉兴城最大的戏楼「庆祥楼」,门前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凉雾按照约定时间抵达。
递出门票,在伙计的带路下去了二楼包间。
黄药师定的是天字号「桃花」房,隔壁是天字号「菊花」房。
凉雾先路过菊花房,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条缝隙。
一条缝隙,足以让她窥见室内的情况。
里面是她都打过照面的年轻男女,只是这两位怎么会同处一室手拉着手呢?!
凉雾大吃一惊,瞬时敛息。
装作无事发生,进入隔壁「桃花」房。
黄药师已经等候其中。
今天没有佩戴面具,他面无表情地向凉雾点头致意。
凉雾反手关门。
一步窜到黄药师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说,“你真是找我来看戏的吗?”
黄药师微微蹙眉,答案当然不是为了看戏。
可他什么都没说,凉雾又是怎么猜到呢?难不成是张简斋嘴巴快了?
凉雾见状,自是知道了答案。
她继续说:“想不到你也够八卦的!我可不想被扯进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里。我的小院好不容易装修完毕,就让它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黄药师听不懂对方说的话,但可以确定有什么误会发生了。
他尽力保持耐心,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凉雾:“隔壁,左明珠与薛斌在幽会!世仇之家的后人相恋了,而这件事被我们撞见了!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今晚你不是故意选对地方的。”
黄药师:……
现在他说真不是故意的,还有人信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吃枣药丸
第三十二章
对于没做的事,要认吗?
黄药师本该不屑解释,但事涉师门。
他罕有地耐着性子说明,“你说得对。今夜相聚戏楼,不是为了台上戏。”
凉雾挑眉,她早就知道这一场邀请不是为了台上戏。
这都被她撞见隔壁的偷摸私会,黄药师还想抵赖他深藏的八卦属性吗?
黄药师一字一顿地强调,“也不是为了隔壁的真人私会!”
凉雾但笑不语,倒要听听对方还能如何狡辩。
黄药师:“我找你是为了「生死符」,你是不是来自逍遥派?”
话,脱口而出,包厢一瞬寂静。
黄药师作为问话方也在暗暗吃惊,他怎么会开门见山地提问?
逍遥派的旧时门规言犹在耳。
不得对非本门中人泄露门派存在。如要相认,首先排除大大咧咧地直接提问。
他计划得很好。
今夜,戏台上唱的是叶盛兰的老剧《还魂记》。
故事大概是说主人公被仇家追杀,容貌尽毁坠入山崖。
主角得到某个旧日神秘门派的传承,更换了一张新脸。
这张脸的容貌灵感来源,参考神秘门派的已故掌门。
五年后,主角出山,今非昔
比。
他斩杀了仇敌,找出了神秘门派残部,重振门派声威。
《还魂记》的故事不新颖,可妙就妙在它的桥段非常应景。
黄药师本想等听完这一场戏,使用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的方式套出凉雾对逍遥派的想法。
多么完美的计划,多么深思熟虑的布局,但他一开口全都付诸东流。
黄药师一阵胸闷,越想越觉得他不可能心直口快。
凉雾一瞬诧异,这有点出乎预料了。
对方预定了这样位置绝佳的吃瓜包房,居然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凉雾:“原来你真有正事找我啊。”
黄药师更加心塞,这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呵!不是你说你要小院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沾上薛家与左家的麻烦。我找你是为正经事,这还不好吗?”
凉雾:“‘来都来了’定律,你没听过吗?”
黄药师没说话,但眼神很直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定律。
“行吧,你不懂。”
凉雾不在意对方是不懂还是不屑于懂。没听到正面回答,就由她来自行解读。
她又说,“知己知彼的道理,你总该懂的。既然撞上了麻烦制造者,有必要了解对方的异常举动。”
黄药师嘲讽,“照你的意思,你是要听壁脚了。”
“对。这次,你懂了。”
凉雾理所当然地承认,“也可以换个文雅的说法,我们是在刺探情报。”
黄药师腹诽,谁和你是“我们”?我才没有偷听旁人私会的嗜好!
运气,再运气。
黄药师努力劝说自己正事要紧,不要冲动地拂袖离开。
他掰回正题,“生死符,你从哪里学的?”
这一次,他谨慎了,以传音入密的方式提问。
“向虚竹学的。”
凉雾也束音成线,仅以两人可知的方式回答。
她又反问,“你知逍遥派,也该知道虚竹吧?”
黄药师直觉不信,“上一任掌门虚竹仙逝六十余年,你怎么能和他学了生死符?”
他当然知道虚竹,是上一任逍遥派的掌门。
从辈分论,自己的太师祖苏星河与虚竹同辈,是师兄弟关系。
“人去世了,手札记录仍在。”
凉雾克制住,没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黄药师。
这人脑子挺好使,怎么突然短路问了傻问题?
“该我问了。”
凉雾说,“你从哪里知道逍遥派,是哪个分支的传人?”
黄药师突然想走了。
他不该发出今夜看戏的邀请。
不发邀请就不会撞见隔壁的世仇暗中私会,更重要的是不用面对自己的辈分突然矮了一大截。
便宜师兄张简斋,这一次难得说对了。
何必追查老一辈的往事,问个明白能有什么好处?好处难道是让他叫凉雾师叔祖吗?
黄药师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凉雾稍一思考便知黄药师还有别的同门。
“那日在古玩坊市,你没有认出我用了生死符,必是有人后来告诉你内情。
给薛红红看病的是神医张简斋。这样说的话,他也来自逍遥派。张简斋医术卓绝,倒是与本门对医术颇有研究对上了。”
凉雾做出推测,又开解对方,“你不知道自己传自哪一支也无妨,等来日,我去问问张简斋。他行医三十多年,就算了解得不清楚,我与他对话几句,多少也能联想一二。”
黄药师闻言,自动翻译成「嘿嘿,你不承认你的辈分矮一大截是吧?没关系,我来日去问张简斋也一样。」
理智上,他知凉雾本无此意。
奈何因为张简斋的存在,今夜不是他用沉默就能敷衍了事。
“薛慕华,我的师祖。”
这句话叫黄药师答的,语气好似尸体的心跳,那是一条不会起伏的直线。
凉雾秒懂了黄药师适才沉默的真实原因。
是他的主动相邀询问,让他头顶空降一位师叔祖。这不是突然矮了一辈,而是矮了两辈。
忍住!别笑!
凉雾完美地控制表情。
突然多了一个大徒孙,自己怎么能没点成为逍遥派长辈的仙风道骨模样。
凉雾抚了抚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忽而严肃地正襟危坐起来,“原来如此,你是薛师兄的徒孙。”
黄药师憋气。
不!他才不会没事找事地给自己找个师叔祖供着。不认,绝对不认。
“既然你知道生死符,那你也该识得此物。”
凉雾伸手入袖,实则从游戏背包里取出一物,将它放在桌面。
指环,一枚玉指环,它镶嵌了七种不同的宝石。
这枚戒指径直闯入黄药师的视线。
黄药师不瞎,不瞎就能把指环瞧得清清楚楚。
他也没有失忆,没失忆就能把指环的来历想得明明白白。
疯子师父临终前,特意强调了逍遥派掌门的信物是什么。
即便从未见过逍遥派正宗,也不知门派驻地在何处,但听薛慕华亲口描述过七宝指环。
见物如见人,逍遥派门下皆要听从掌门令。
最初是由逍遥子制作七宝指环,后来传给了无崖子,再由无崖子传给了虚竹,现在到了凉雾手中。
“铛、铛、铛——”
戏台上,响亮的锣声乍起,一场好戏就要开场。
黄药师一动不动。
他蓦地懂了,今夜最大的一出戏不在台上,也不在隔壁包厢,到头来竟是在他自己身上——且看他怎么吃饱了闲得慌,没事找事认祖归宗。
“你不认啊?”
凉雾眼看对方变身石像,她也不为难人。
她施施然地收起七宝指环,怅然地说:
“六十多年了,逍遥派早就从江湖上消失了,门派驻地也已灰飞烟灭。我也不会将恢复门派昔日荣光的重责强加于你。没事,你不认也无碍,只要你能把逍遥派的精神默默传承下去就好。”
凉雾说完,还露了一个自我安慰的释然笑容,好似对于大徒孙的叛逆非常宽容。
假设这场戏满分一百的话,她给自己打分101,多的一分完全不怕自己骄傲。
其实不全是演的,她打一开始没想过让逍遥派威震江湖。
这个门派的创立宗旨就没这一条,否则也不会有非本门中人不得知门派消息的古怪门规。
并非不敢打破门规,但前提要知道古怪门规为什么会被创立出来。
一个存在强大武功的门派,门规是统御江湖才符合逻辑。
逍遥派偏偏走向了它的反面,要整个江湖都不知道它才好。
是逍遥子的性格所致?还有某些特殊的外部原因?
是在躲避某种存在吗?或是必须遵从某个规则?
缥缈峰被大雾封锁,灵鹫宫在一瞬灰飞烟灭,这些无不昭示着逍遥派背后存在一个秘密。
凉雾对称霸武林没兴趣,又何必在未解开秘辛之前去挑衅古老的门规。
眼下,她说着“恢复门派昔日荣光”,只不过是逗一逗黄药师而已。
是黄药师主动下帖子邀约看戏,也是他点破了两人同属逍遥派,不给点回应岂不是不礼貌了。
说到底,凉雾压根就没想过对方会正儿八经地认她做掌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黄药师顿时就不服了,凭什么有他没他都一样?
看不起谁呢!多了他,怎么就不能叫逍遥派恢复昔日荣光了?
关键是凉雾凭什么认为他会不认?他再离经叛道,都没到背宗弃祖的地步。
他希望来日收的徒弟能够牢记师命,也不至于两面派到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认!我为何不认。”
黄药师把心一横。即刻倒了一杯茶,低头举茶,不由分说地向凉雾敬了过去。
“师叔祖在上,给您见礼了,愿您允我重归逍遥正宗。”
凉雾嘴角猛地一抽。
忽至面前的一杯茶,就是传说里的“认祖归宗茶”。
祖,师叔祖的祖。宗,逍遥正宗的宗。
‘不是吧?我过过戏瘾罢了,你居然玩真的?真心实意地要给我做徒孙?’
凉雾到底演技了得,端
得一脸正色,没把吐槽的话脱口而出。
这话对陆小凤说得,甚至对柳不度说得,但是对黄药师说了,对方怕是要做欺师灭祖的事情了。
黄药师低头举着茶杯,但没等来对方的反应。
难道凉雾是在训诫他未尽跪拜师叔祖的礼数,所以不喝这杯茶?
黄药师踌躇了。
对于疯癫师父,也只是在送葬那天在他的墓碑前跪过一次。凉雾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要小吧?
黄药师咬了咬牙,如果这就是逍遥派的规矩……
“你有心即可。”
凉雾及时接过茶杯。
话赶话到了这一步,多一个大徒孙,总比多一座墓碑要好。
别问这座墓碑的是谁的,这一架要是打起来了,总要死一个才能了结。
她颇有掌门师叔祖的风范,说:“这杯茶,我喝了,往后你不必搞这种虚礼。逍遥派恰如其名,讲究随心而为的逍遥,而不是拘泥于世俗之见。”
逍遥派有没有不必讲究俗礼的规矩?
凉雾当然不知道。
虚竹只剩一具骸骨,他誊写的那本《灵鹫宫石壁武学》,多是记载了石壁上高深莫测的武功。
有关他本人的喜恶与门派往事,只不过寥寥几笔的旁注而已。
凉雾不管以前有没有不必讲究虚礼的规矩,反正打这一刻起,她说有就有了。
有的古老门规禁忌不可轻易挑战,但是一些新的规矩是可以变通增加。
她办事,就是这样的灵活。
凉雾不急不缓,慢慢饮尽这杯由黄药师敬上的认祖归宗茶。
又说:“今日相认得突然,我没能准备见面礼。虽说不讲虚礼,但也不能辜负你对逍遥派的一片诚心。”
放下茶杯,取来一侧柜子上的纸笔,唰唰唰写了《吸星大法》第一章。
“这一章功法,你先看着玩。”
凉雾轻描淡写地递出,“本门心法《北冥神功》因故遗失,这是旁人参考北冥神功运行方式,新创作的《吸星大法》。虽有缺陷,也不失为一些可供参考的武学见地。如你感兴趣,再将剩余部分予你。”
黄药师一愣,显然没想到会被送见面礼,慢一拍地接下一页薄纸。
原本有些不以为意。
疯癫师父收藏的那堆书籍博采众长,是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包,但在武功心法上逊色了几分。
后来从张简斋处了解函谷八友的事迹,便也不觉奇怪。
薛慕华及其师兄弟本就不是以武功见长,而是分别擅长琴、棋、书、画、医、匠、花、戏。
黄药师随意扫了一眼手中的纸。
他的阅读速度快,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了,当即变得神色慎重起来。
《吸星大法》绝非凡品。
对此,他确信自己不会判断失误。
须臾间,情况变了。手中这页纸不再是轻飘飘的一页纸,从它窥见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武学体系。
黄药师抬头,再望向凉雾时不免心情复杂。
认真算起来,今日不过是两人第二次见面而已。
他报出生死符与逍遥派的名称又如何,敬了一杯茶又如何,这人怎么能将高深武学随意赠予呢?
遇上这样一个师叔祖,是他的幸运。
黄药师不免反思,自己之前的态度是否缺少几分该有的尊敬。
凉雾不是装大方,是真不在意。
《吸星大法》而已,曾经把这本书强塞到宫九手中,叫他读了整本。
今夜是懒得写,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又显得不合常理。她本是来看戏的,把秘籍随身携带,多少有点奇怪。
另外,她只送出第一章也是有一些小谋算。
上次饭局,黄药师自称懂得奇门遁甲,桃花岛上的桃树是根据阵法布置。
凉雾从逃离星宿海时就想学机关阵法之术。
七年了,不遇机缘,今天终于被她撞上潜在的免费授课人。
对于黄药师的性子,她也是摸清了几分。
这人不能去求他,多半会陷入被动,是怎么也求不动的。
激将法也好,诱导法也好,得让他主动贡献才行。
凉雾抛出了第一页,完全不提给出剩余章节的时间。
她转而看向戏台,“好了,相认完毕。叶盛兰的演出一票难求,别浪费了你买的戏票。看戏吧。”
黄药师手握高深武功的开篇,对于戏台上的演出根本提不起兴趣,如今追着想看的是《吸星大法》的剩余篇章。
他嘴唇微动,到底说不出索要的话语。
无言地注视着凉雾,这人怎么就能无事发生般专心致志地看戏呢?
凉雾岂会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无语眼神。
按照常理,她必是要有感觉的,如果不给回应就是装傻了。
她转头打量黄药师,故作疑惑地问,“你不看戏?还有事?”
黄药师想问,却是开不了口。
凉雾一脸恍然大悟,“我们既然相认了,你直接说就行了。”
黄药师正升起感激之情,还想说几句愧不敢受之类的话。
凉雾却是站了起来,将椅子挪换位置,贴着墙壁摆放。
“你对台上戏没兴趣,是想听隔壁的真人戏。想听就听,我都说了不必拘泥世俗虚礼。作为师叔祖,我给你做个榜样。”
凉雾在墙边坐下,开始侧耳聆听一墙之隔的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保护新居安危,她需要知道那对世仇后人是如何幽会的。
凉雾不感兴趣别人的恋爱细节。
只想确认无法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薛左两人,对于未来有没有特殊计划?
黄药师僵住了,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不敢置信地盯着凉雾,这厮居然还没忘了要听壁脚这一茬!
这就是逍遥派掌门?!他新认的师叔祖?!
黄药师:逍遥派迟早要完。
不对,这一句又把自己给骂进去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月下奇迹
第三十三章
黄药师确信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夜。
问他认一个师叔祖的感受,是非常考验心脏。起起落落,比第一次学轻功时更刺激。
好处是得了高明武功的开章,弊端是被迫陪同偷听情侣约会。
他绝没有堕落到同流合污,只是在维护逍遥派的尊严。
如果凉雾是为了抢夺秘籍潜入其他门派被发现,传出去了高低得被夸一句武痴。
如果逍遥派掌门因为偷听小情侣幽会被抓包,而他要为这种事去封住旁人的悠悠之口,真是恨不得一头扎进东海里算了。
黄药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作为徒孙,他不得不肩负起了极其重要的望风工作。
庆祥楼天字号「桃花」雅间里,没有人欣赏舞台上的精彩表演,而上演了离奇的一幕。
一个人坐在墙边,认真偷听隔壁的响动。
另一个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刻保持警觉,决不能让掌门偷听事件外泄。
黄药师绝不让第三个人看到包厢内的怪状。
熬啊熬,一个半时辰似蜗牛爬一样过去了,戏台上《还魂记》终于落幕。
观众们纷纷喝彩,又陆陆续续地开始退场。
黄药师等了又等,但不见凉雾起身,忍不住问:“你还没听够?”
凉雾头也不回,只抬手摇了摇。
“别急,隔壁刚刚来了一位新角色,现在开始更新三个人的故事。”
啊?
黄药师怀疑自己有一瞬耳鸣。
怎么回事?左明珠与薛斌难道不是为家族不容但爱的你死我活类型?
这里面居然还有第三者?是有人脚踩两条船,还是有人难忘旧情?
黄药师不自觉地走到墙边,也运行内力放大听力,他倒要瞧瞧隔壁在玩什么花样。
*
天字号「菊花」雅间。
在今夜演出结束后,施茵依照约定找来了。
“我们都不能停留太久。”
施茵对偷摸约会薛左二人说,“嘉兴城也有你们两家的产业。你们要是被发现了,不只我倒霉,戏楼都得跟着遭殃。”
左明
珠:“你说得不错,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薛斌:“今夜约你来,是有重要的消息。”
施茵:“有话直说。”
左明珠与薛斌相互看了看,在看戏期间,两人互诉了近况。
自从薛红红身中暗器卧病在床后,薛斌的日子变得难熬起来。
薛衣人开始严查一双儿女都做过什么事。
妻子早逝,弟弟薛笑人又在十年前突发疯病,他将为数不多的宽和都给了孩子们。
当宽和在薛红红身上变成了纵容,又怎么可能不调查儿子是不是也坏了心性。
薛斌真没欺行霸市,也没恃强凌弱。
因为他一直在为不够强而苦恼,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猪都大。
尤其是以天下第一剑客的父亲为目标。
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将绝大多数的精力都用到了努力练剑上。
天赋与根骨却给他早早判定了上限。
他努力又努力,仍旧无法达到父亲年轻时的水准。
薛斌渐渐想开了。
翻开史书,历朝历代的皇帝里一代不如一代的多了去了。
薛家庄已经有一位疯了的薛笑人,他要是再想不开就有第二个疯子。
除了练武,近几年他逐步接触打理家族产业,哪有时间闲得去外面胡作非为。
他身上最大的且唯一的秘密,是与左明珠从半年前开始的地下恋情。
两人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对方,或许是源自厌恶从出生起就被安排好的宿命——必须与薛家/左家为敌。
薛斌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要与谁为敌,应该是他的个人想法,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路。
无奈,他不够强。
同样的无奈也发生在左明珠身上。
左明珠今夜又带来坏消息。
之所以一反常态地在今年春天到杭州别院小住,才不是因为突然不爱菊花而改为喜欢玉兰花了。
起因是父亲左轻侯为她安排一场订婚,男方来自与左家交好的丁家。
左明珠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
只要她出嫁,从此远离娘家人,就有一个不再背负薛左两家世仇的借口。从江湖道义上来说,薛衣人也不会追杀她不放。
理解不代表心甘情愿地接受。
不愿意接受,却又无法正大光明地反抗。
人的痛苦往往来源于此。
当下,左明珠对施茵概括了自己将要订婚的消息。
“爹选了芦花荡七星塘的丁家。他与‘吴钩剑’丁瑜交好,想让我嫁给丁瑜的儿子丁如风。”
施茵问:“你们该不是想告诉我,你们想要私奔,希望我为你们打掩护?”
左明珠摇头,“我不能一走了之,爹要怎么办?掷杯山庄必将颜面无存。”
薛斌也不认为私奔是解决方法,“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施茵看不到两人存在明媒正礼的未来。
“不是我泼冷水,你们想要走明路成事,比薛二叔恢复神志的可能更低。”
薛斌:“你还别说,我想过这点。假设能让二叔康复如初,而治疗的恩情出自左家,说不定是两家休战的契机。”
左明珠何尝没有努力过,但是「南张北王」两大神医都束手无策,以她之能也找不到办法。
施茵:“行了,先不说虚无缥缈的办法。你们还要说什么消息?”
“这件事与你有关。”
薛斌说,“三天前,你哥送来和离书,他转达了你爹娘的提议。依我看,那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施茵顿觉不妙。
自从薛红红被带回薛家,施家骤变,最近一直很安静。
与她预期的不同,她回家后没有因为当日说了薛红红的真实作为而挨骂,父母与哥哥仿佛把这件事轻拿轻放了。
原以为家中的安静是因为失去薛家作为依仗而失落郁闷,不料家里静悄悄是有人在作妖。
施茵立刻问,“施传宗说什么了?”
薛斌:“他提议将你嫁给我。虽然他与我姐有缘无分,但两家的亲厚关系仍在,亲上加亲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施茵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
“亲上加亲,他怎么自己不嫁给你?!他还得意洋洋,以为给我做了最好的安排是吧?!”
莫说她知道薛斌与左明珠有私情,即便从前什么都没发生时,她也不想嫁入薛家。
在施家看来薛家是享乐窝,在她看来是另一个牢笼,还是一个危机四伏的牢笼。
疯癫的薛笑人与蛮横的薛红红是两枚暗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有时,施茵觉得左明珠眼神不好,为什么偏要喜欢薛斌呢?
左明珠不满意与丁家订婚,以左轻侯宠爱她的程度,让她爹换一个女婿人选就行。
听闻左轻侯与楚留香关系很好。
就算左轻侯年长了一辈,不了解江湖才俊的真实情况,也可以请香帅帮忙做一做月老。
施茵作为三家之中的唯一知情人,她目睹了这段恋情的发生,又能理解左明珠的选择。
薛斌与左明珠不是毫无理由地相爱,而是太过了解彼此,太能够感同身受对方。
相杀不休的家族命运,不甘被命运摆布的痛苦,不舍得放弃家人的矛盾,让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
施茵不再多想别人的命运。
同情也是要有资格的,她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施茵问,“薛庄主同意亲上加亲了吗?”
“如果没有爆发我姐的事情,估计他不难被说服。”
薛斌说,“现在不一样了,他对你哥要考虑一下。后来,他问我的想法是什么。”
施茵瞧着薛斌的神色,“难道你没有立刻拒绝?”
“我说要再想想。”
薛斌不是想娶施茵,只是觉得这门婚事说不定能出奇招。
“我们知根知底。你不想嫁,我不想娶,如果作假,可以合作愉快。”
施茵冷嘲,“作假?我在家受气还不够,还要到你家继续演戏?要演也行,你助我假死脱身,让我彻底远走高飞。”
左明珠连忙劝说,“怎么就提死字了,不至于到那一步。”
“是你没到那一步。”
施茵颓然地摇头,“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爹娘要你们背负家族深仇,但没有把你们当成一头待宰的猪卖了。施家对我,与对一头养大待宰的肥猪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让气氛骤然沉闷起来。
施茵沉默了半晌,又打起了精神。
对薛斌说,“你想得也对,先别拒绝施传宗的提议。如果我订婚对象是你,至少知根知底,我能知晓全部的流程,要逃也能选准时机。为我争取点时间,就当是我为你们保密一场的报酬。”
薛斌讷讷点头。
他与左明珠都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
施茵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走了。注意点,分开混入人群,别被发现。”
左明珠问:“你呢?不一起回「陶然客栈」?”
施茵摇头,“我想再待一会,一个人静一静。”
薛斌与左明珠略作伪装离开了。
「菊花」包厢剩下了施茵,也剩下了一室的死寂。
一墙之隔,凉雾微微垂眸。
听了这样一场真人戏,暂时无心调侃黄药师到头来不还是加入听墙角行列。
“走吧。”
凉雾推门离开,转头再看了一眼「菊花」包间的房门。
直到走出戏楼,她都没有再说什么。
黄药师也一言不发,望着戏楼散场后的人群在街上熙熙攘攘。
江南的夜总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乎每天都有戏。不在戏楼里唱,也在生活里唱,有喜剧就有悲剧。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
凉雾停脚步,朝南指了指。
“我在这里转弯,客栈在南边。你是要连夜赶回桃花岛?”
“住城里。”
黄药师说,“我往北走,有个
落脚点。”
“一南一北不顺路,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凉雾又道,“杭州清水巷的小院,前天全部布置妥当了。谢谢你的种植建议,有空不妨来喝杯茶,瞧一瞧你推荐的玉兰树与桂树。”
醉翁之意不在茶。
她又说:“有点遗憾,小院空间不足,无法似桃花岛布置阵法。”
凉雾没忘了想拐一个机关阵法教授者。
逍遥派讲究悟性。她故意提及桃花岛,就看黄药师能不能开悟了。
黄药师闻言,忽而找到了获得剩余武功心法的良机。
他开不了口直接索要,但能借着交流疯癫师父所藏典籍的契机,再一睹全本的《吸星大法》。
“今年桃花的盛花期已过,却能更清晰地看到树阵布局。”
黄药师邀请,“等你闲下来,不如来看看桃花岛的布阵,为将来重建逍遥派驻地做准备。你意下如何?”
“好。”
凉雾欣然点头。
不愧是她认下的大徒孙,黄药师的悟性就是高,这不就搭了一个借阅秘籍的台阶。
她顺势而为,“不瞒你说,于阵法一道,我只懂得皮毛。将来有关逍遥派的驻地建设,必是要依仗于你。我多多询问你的意见,你不会嫌弃麻烦吧?”
凉雾说了大实话,她是真不懂。
“我不怕麻烦。”
黄药师连茶都敬了,已经准备好为重振逍遥派昔日荣光出力。
他在布置桃花岛时从未感到无聊烦躁,同理也能用在为门派驻地设计阵法上。
凉雾不吝赞美,“你不怕麻烦,此等心性值得我学习。”
这一瞬,黄药师感到莫名的古怪,前方似乎有坑。
是因为他从没有被师叔祖夸奖的经历,才为这种陌生体验而别扭吗?
转念一想,凉雾应该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的杭州小院装修主旨是省心,她应该很怕麻烦。
黄药师捋顺前因,也就心安地接受夸奖,“你客气了。”
“实话实说而已。”
凉雾以微笑结束这个话题。
一切尽在笑容里。
她的记性很好,黄药师今夜承诺会不怕麻烦地指点她机关阵法。
虽说口头约定做不得准,至少有了理论依据。
凉雾却不打算立即登岛,“端午,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黄药师:“没有。”
凉雾:“端午当天上午巳时,有劳你派人到嘉兴城渡口接我上岛。我捎几只杭州城的粽子给你尝鲜。”
今夜是四月十五,距离端午还有二十天。
黄药师顿了顿,还是问了,“你想管薛左两家的事?”
“不,世仇岂是外人能化解。”
凉雾依旧没有更改之前的想法,但也说了另一件事。
半月前在古玩市场,施茵故意帮倒忙试图让薛红红与左明珠停战时,出现过四枚来历不明的毛栗子。
凉雾以碎银击落毛栗子暗器,避免了施茵被薛红红削掉一只耳朵。“那人溜得快,我没找出是谁。”
黄药师思忖后说:“单从这次放冷箭事件,说不准是在针对谁。针对薛、施、左都有可能,或是一箭三雕。”
“我也是这样认为。”
凉雾说,“背地里藏着一双眼睛盯着那三人。薛红红目前是废了,但又不是死了。薛斌与左明珠秘密相恋,施茵又想要逃离令她窒息的家,这些事凑到一起不免纷争再起。”
凉雾:“薛衣人与左轻侯是承诺了不在杭州清水巷交火,但那股不知名的妖风过境时,只怕我小院内的树欲静而风不止。”
黄药师:“所以呢?”
凉雾无所谓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另外,一手消息也不能次次靠偷听。”
黄药师明了,“你是不愿介入世仇纷争,但对施茵动了恻隐之心。”
“那是什么玩意?”
凉雾不认,“我只是想过一把白胡子老爷爷的戏瘾,准确地说是做一次江南童姥。”
黄药师又听不懂了。
凉雾却不多解释说明,随意地摆摆手,“走了,端午嘉兴城渡口见。”
圆月当空。
黄药师瞧着新认的师叔祖没入孟夏的夜风中,须臾间就分不清月色与人影的差异,凉雾消失不见了。
*
*
月圆,圆得刺目。
施茵走出庆祥楼时,其余观众皆已离去。
大戏彻底散场后,戏楼内外格外冷清。门前不复车水马龙,仅余空荡荡的长街。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四月十五的月亮圆到刺目,嘲讽着人世间的月圆人圆只是骗局一场。
施茵无心赏月,走向陶然客栈。
她常来嘉兴城,对这一段路非常熟悉。今夜的小巷与以往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平平无奇。
距离客栈仅剩一个路口时,忽然发现前方三丈的巷尾,在阴影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不知何时出现,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被一袭大黑色披风笼住全身,瞧不清具体身形,依稀可辨长得高挑。
最奇怪的是可以看清她的脸,那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容貌。
诡异!
施茵下意识止住脚步。
江湖上有不可招惹的三种人。
在不同版本的传言中,孩子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阴影里、黑披风、女孩面、成人身,当这些因素凑到一起,怎么看都不寻常。
施茵尽力稳住呼吸,压制内心惊慌。
她集中精力,准备默数三个数就拼尽全力运用轻功逃跑。
三、二、一,跑!
施茵转身就逃,但悲哀地发生天大地大,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是安身之处。
没有往左明珠或薛斌住的别院逃,如果注定要有命中一劫,不愿牵连朋友。
算是朋友吧?
在她并不多彩的生命里,见证过江南世仇的两位后人相恋,那也是一种难得体验。
向南走,是施家庄的方向。本该是家的方向,却是她最要逃离的地方。
她看似能够自由地出入家门,但回到施家,还不如被怪人擒住。
一道苍老的老妪问话声起,“你想往哪里逃呢?”
施茵只觉声音贴着她的后脖颈响起。
匆忙转头,却没有人。又环视四周,还是看不到人影。
施茵喊到:“你是谁?为什么要追杀我?”
苍老的声音只是重复了一遍问题,“你想往哪里逃呢?”
施茵忍住恐惧,试图沟通,“一定是有误会,你说出来,我可以解释的。”
苍老的声音不答,仍是重复相同的问题,“你想往哪里逃呢?”
施茵再也忍不住,恐惧到了极点与心底压抑的痛苦一起爆发,失控变为了愤怒。
她怒吼:“我怎么知道我要往哪里逃!事到如今,我还能往哪里逃!你告诉我,我逃得掉吗?!
逃得了今天,逃得了明天吗?!逃得了你的魔爪,能逃过被家里当成猪论斤卖了吗!”
苍老的声音:“很好,你清楚你已经无处可逃。”
施茵听对方终于换了说辞,但音调毫无起伏,听不出是夸奖或是嘲讽。
下一刻,她就感到一阵风动。一道光迅疾而动,破空而来。
自己是要被杀死了吗?
施茵来不及出掌对抗,白光已至面门。
仅剩半寸,即将射中她的眉心。
偏偏却在将至未至时停了下来。尖利的冷光不复,只有三页轻飘飘的纸悠悠坠落。
施茵下意识接住了这些纸,看到上面宛如幼儿习字般稚嫩的字迹,标题是《置之死地术》。
原来射来的不是暗器,而是写满字的纸。
一看便知是故意用了幼儿字迹,模糊了书写者的身份。
施茵快速扫视。
这是一篇武功心法,教人如何装成一个死人,半个月藏身棺材之内不吃不喝也不露破绽。
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吗?
如果是,那就是助她改命的神功。
她想逃离施家,不是一走了之,最好是死在施家
人的面前。
从此昨日种种皆是昨日死,彻底断了施家利用自己的念想。
施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大圈,终是望见一株大槐树上的黑披风。
对方的面貌宛如女童,但声音如同老妪般苍老。
“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彻底摆脱施家人的纠缠,所以你是来帮我的,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施茵不理解,“为什么帮我?你想要什么?”
童姥:“你们人类很奇怪,总要问些为什么。非要一个理由的话,有个手脚不干净的顺走了我的四颗毛栗子。
我想知道是谁偷的,而那四颗毛栗子出现了你经过的地方。”
施茵立刻想起古玩市场之战。
那个躲在暗处的偷袭者是谁?她完全没有头绪,而那天之后对方再未出现。
童姥:“你想交学费的话,去杭州涌金门外,往南数第七棵香樟树的树顶放消息。
薛家或左家有任何异常情况,你写字条装在布袋里,把它系到树顶。”
施茵第一反应是左明珠与薛斌的地下恋情,那两家最大的秘密可不就是这个。
突然觉得武功心法有些烫手了。既然对左薛两人做过承诺,她就不会泄露秘密。
童姥仿佛有读心术,“那些小儿女情事,我才不感兴趣。你大可不必苦恼要怎么保密薛斌与左明珠是怎么对上眼的。”
“你连这也知道?!”
施茵大吃一惊,“世上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童姥:“多了去了。人怎么成仙,妖如何入道,鬼如何复活,我都不知道。”
施茵一噎,这回答有种叫她无语的感觉。
童姥却不多言,从槐树枝头一跃而起,仿佛融入月光中。
仅在风中留下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且好生感悟。不只于死,也在于生。”
施茵仰望天际。
短短两息而已,已经看不到童姥的身影,她彻底消失在月色里。
若非手中的三页纸,刚才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月圆夜的诡梦——惊悚又温暖。
“如果发现薛家与左家有别的异常,我会去涌金门外放消息。”
施茵喃喃回答,忽然笑了起来。
黑披风童姥是谁?
她不知道,也从未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就是另一个江湖吧?
她不曾见识过的江湖,多变诡谲,处处危险,却始终留有一线生机。
施茵攥紧了三页纸,抓住一线生机,将上面的心法记下来。
务必要倒背如流,然后把它烧了。没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才能真正保密。
圆月当空,月色隐藏了无数的秘密。
凉雾作为秘密制造者,卸下披风,又卸下女孩款的易.容面具。
扮成童姥是因为条件有限。
七年前,苏萌送了一男一女两款面具。
女款,年纪偏低,十一二岁。男款年纪略高,十五六岁。
当时,这样制作是为方便凉雾逃生。
面具年龄与她彼时真实年龄的差异控制在三岁的范围内。
如果给出与她年龄不符的面具,从衣着、头发、体态上需要同步做出重大改变。否则就会露出破绽,违背易容逃生的初衷。
时光匆匆。
如今,凉雾再戴这两款面具时,模样不贴身形了。
不贴就不贴,可以制造江南童姥的诡异传说。
今夜的《置之死地术》,灵感来源是宫九的拟死术,但与蜘蛛巢她习得的内心法截然不同。
宫九默认天下武功可以一学就会。
当时只念了一遍给凉雾听,默认她可以现学现用去突围蜘蛛群。
那种学习方式与心法内容都不适合一般人。
凉雾如果原封不动地送给施茵,对方更可能没学成先变为一具尸体。
凉雾以拟死为灵感。
融合了道家的龟息理念,不复诡谲之术,而改为平和之道,创出这篇适合施茵的伪装死亡之法。
施茵若勤勉,最短一个月可以练成。
初始,此法只能让人模拟死亡。
如果深入思考它的创造基础,产生更多感悟,说不定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武功之路。
凉雾不知施茵能走到哪一步。
选择送出《置之死地术》,就当是今夜月色迷人让她犯了戏瘾。
她授人以渔,至于施茵将来能否凭此捕捞到许多鱼,全是个人造化。
凉雾望着天边圆月。
刀光剑影的江湖,偶尔也需要一些温暖的奇迹。
有幸,今夜她被归类为奇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墨菲定律
第三十四章
江湖总是这样,真正的规则怪谈极难出现。
比如说黑披风童姥传说,半个字都没流传开来。
杭州清水巷不可踏足的流言,倒是在口耳相传之间愈发离谱了。
流言最初是说那里住着外号「弥天大雾」的怪侠,渐渐演变为那个地方每到子夜就会升起浓雾,吸一口浓雾就会直接去见阎王。
追其原因,怪谈的创造者一旦定性那是不可触碰不可流传的禁忌,从最初就不会给传播者任何机会。
能够流传开去的,是往往是规则本人不在意的事。
「遭遇规则的活人只有两个选择,保密或死亡。」
凉雾在稿纸上写下这句,听到窗外渐起的淅淅沥沥声。
下雨了。
初夏的夜雨轻抚窗棂,今夜它来得轻柔。浸润花木枝叶,似诉述着一段绵绵情话。
夏雨潺潺。
凉雾听了好一会,不只听到雨声,还能听到院内的最后一朵玉兰花在雨中坠地。
与春有关的花落了,与夏有关的蝉鸣将起。
她取下发间金簪,轻挑灯芯,让火光亮得更盛。
四月走向尾声,还有六天就迎来端午。
准备在去桃花岛开始机关术学习之前,把第二本话本的初稿完成。
「炎飙」的第二本书延续第一部的风格,就叫《江南历险记》。
书接上回,炎飙获得西域宝藏,来到江南安家置地。开篇第一章结尾,他就被人杀死了。
死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复活,但发现缺失了部分的记忆,更诡异的是他被换了脸。
镜子照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复活他的人佩戴笑脸面具。这是某个神秘组织的老巢,老巢名为「规则」。
在「规则」里没有人名,只有代号。
炎飙被冠以零零八的代称。
为了找回缺失的记忆,也要设法换回自己的脸,他在这个地方潜伏下来。
与此同时,江湖上出现了另一个“炎飙”。
假货有着炎飙的长相,也了解炎飙的全部生活细节。顺利取代了真实的炎飙,取走了获得不久的宝藏。
《江南历险记》是真假炎飙对决的故事。
凉雾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霍休给她在青衣楼里捏造的假身份。
距离金鹏王朝事件终结,已经过去五个多月。
拜青衣楼残部仍在折腾所赐,《关中历险记》的销量始终火爆。
杀手组织杀人不稀奇,但写书就稀奇了。
虽然不是暴毙的总瓢把子生前写的自传,可人们也想从霍休拜把兄弟的笔下窥探一些青衣楼内幕消息。
事实上,《关中历险记》没有一句话与青衣楼有关。
当风潮迭起,在乎事实的人变少了。
反倒流行起一种说法,如果没看出故事里的隐晦表达,不是炎飙没写,而是看书的人不够聪明。
凉雾:……
她还能说什么呢?
太典型了,作者做不来本人所写文章的阅读理解题。
一个好消息。
近两个月,不见青衣楼残部去百花楼为追踪陆小凤的消息,看来已经放弃所谓的为霍休报仇方式立威。
陆小凤不被追杀了,青衣楼残部的内斗也该接近尾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