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两难
午后,内郡城署。
沈行约起身下榻,走出帷幕重掩的昏暗角落,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落于深院中,雨停时分,又有枯叶飘零,风中摇曳。
侍者将窗打开,檐下的滴雨声传入议厅,紧接着,孙隆的声音道:“陛下,北地郡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沈行约负手立于窗前,幕篱下,乌纱随风而动。
议厅内,孙隆向他汇报今早收到的消息:镇北将领张淼死了,留下北地郡的边患,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
沈行约没想到,张叱的运气倒是好,死到临头,偏逢遇上这样的转机。
自他兵败以来,张叱抗命不遵,拒不出兵支援,在背后所做的小动作,就是让他死上十次八次也不为过。
可谁也不曾料到,北地郡变故突发,张淼已死,沈行约从全局的角度考量,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宜再杀张叱。
“陛下打算怎么办?”孙隆道。
目下情况,早前由东夷统治的区域,新启的联合部落游羌逐渐壮大,统治了北方东部的大半杂胡,已对北地郡构成直接的威胁。张淼战败而亡,也即意味着,沈行约必须立即物色新的将领人选,前往北地,先把局势给稳住。
否则,若令游羌发觉战机,卷土而来,那么不仅北地内郡会陷入麻烦,新的危机也将接踵而至。
沈行约思忖少许,回身道:“张衍。”
“臣在。”
“给徐阜回信,”沈行约走到案畔,坐下,用匜倒水洗手:“告知他,派往北地郡的将领不日就到,让他通知相关官员,立马着手交接事宜。”
张衍领命,抱文书在侧案铺开。
孙隆道:“陛下这么说,心中是有了属意的人选?”
“不错,”王福上前侍候,沈行约擦干净手,拖了拖袖子:“去拿笔墨来,朕要亲笔写一封信发往北地,擢升张淼麾下几个主要武将,赐给他们功爵。”
听他这么说,孙隆心里大致有了猜测的方向。
沈行约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朕打算让张叱戴罪立功,前往北地,接过张淼的担子。”
“陛下……这会不会?”
孙隆当即道,脸上的担忧不言而喻。
清早,张淼败亡的消息传来,孙隆当时就有想过,若无早前之事,派出张叱在此时前往北地,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不得不说,张叱处理边地的关系,确实有自己的一套,从前的晋北形势经于他手,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自然,张叱所使手段卑劣,凡事以利益为先,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这段时日以来,张叱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于沈行约的这一安排,孙隆深感忧虑,道:“陛下,张叱怀有不臣之心,您就这么轻饶了他,还放他去北地郡,会不会,有些不妥?”
沈行约何尝不知孙隆其意。
北地郡的情况不比晋北,直接与荥台郡接壤,又在充州境内,稍有不慎,都可能会对后方造成影响。
而沈行约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派张叱过去,重点不在于领兵出战。”
撂下笔,沈行约道:“眼下这种情况,边地的战事必须想办法调停。”
当下,他们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晋州的战事接连失利,后院又起火,若处理不好,一系列的问题和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最好的办法,则是尝试与游羌结盟,双方达成共识,调停战争。
这是沈行约的考虑之一。
另外一点,他虽没明说,孙隆深想下去,却也明白了。
赶在这个当口,对于张叱的处置,显得十分微妙。
简单来说,张叱现在就是一块烫手山芋,杀不能杀,用也不能用,留他在军中更是添乱。
既如此,倒不如直接将他派往北地,让张叱接手他义父留下的烂局,事情办得好另说,若办得不好,便是现成的把柄。
待到那时,这一段风波过去,也好顺理成章治他的罪,前尘旧账一并结算。
思索过后,孙隆道:“如此,放张叱回充州,陛下还是应做好万全的准备,避免南阳之事重现。”
“所以朕提拔了张淼麾下的亲信将领。”
沈行约将信纸拿起来看,信上墨迹已干,“稍早之前,张叱就和他的义父撕破了脸,他到北地,自然有张淼的手下看他不惯,两厢制衡,应当掀不起大的风浪。”
孙隆深思,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折服。
不过在张叱走之前,一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沈行约道:“你去处理此事,处置张叱,就按照你的方法,该施压还是要施压。”
孙隆道:“是,陛下。”
张衍拟好回信,呈上看过后,将信纸以漆固封,便整袍起身,前去传唤驿差。
待到孙隆退出议厅,恰逢姜成领着他那傻子弟弟,正候在厅门外,等候通传。
经过时,姜成拽过姜仲的袖子,朝孙隆行礼。
孙隆稍停步,看了眼姜成,忍不住问道:“陛下他……目疾还未好全?”
“是……”姜成尴尬地回话道:“禀大人,可能还需要调理一段时间。”
孙隆听后长叹,没有为难姜成,放这两人入内后,又将王福叫到一旁,叮嘱他道:“治了这么些天,还没有成效?不如再换几个军医试试?”
孙隆对于沈行约双目的情况并不知情,平时见他尚能视物,看起来影响不大,只当是寻常的外伤。
然而拖了这么久,迟迟也不见好转,这令孙隆有些担心。
王福知道此事关乎甚大,不敢外传,只得出言安慰,设法转移话题。
少时,送走了孙隆,王福回到议厅中,恰好听到里面的谈话,登时一个激灵,差点吓得倒仰过去。
“王福,去拿点吃的给他,”沈行约随手一指姜仲,又对姜成道:“你继续说。”
“好,好,陛下,”姜成连声道:“那我继续说了。”
沈行约静静听着,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听着姜成的提议,眉头渐渐皱起。
姜成认为,今时今日,他身上全部的问题都出在这一双浑瞳上,想要解决,这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对此,姜成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找来一人,取出那人明亮无疾的双目,再将陛下的浑瞳取出,二者置换……”
“等等!”
沈行约终于听不下去了:“有没有现实一点的方法?”
姜成的想法实在过于诡异,远超这个时代的医学范畴。
哪怕是放在三千年以后,仍然很难实现。
尽管这一路走来,亲身经历了一系列怪事,沈行约渐渐接受了所处时代的光怪陆离,而同时他也清楚,想要解决双目浑瞳的问题,显然也不能按照常规思路。可照姜成所说,实在有点太扯了,况且,这当中还涉及到了伦|理问题。
“陛下……这不现实吗?”
经历了昨夜的事,姜成现在面对沈行约时,脸上的畏惧根本藏不住,想了想道:“事到如今,咱们已经试了那么多法子都不管用,或许,也就只剩下这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了……”
沈行约揭开幕篱下摆的乌纱:“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双浑瞳上面。”
姜成不敢多看他的模样,只点了点头。
“陛下,您可以从牢狱中挑选死刑犯,或者实在不放心的话……让我先做个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