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苦楚与新生
赛事往往由臂力强壮的学生踊跃组队,其余人等皆在两旁呐喊助威,届时华岩馆内一改平素的宁静气氛,会掀起一阵阵少有的欢腾。
通常为男学生与女学生各一队,但为了照顾力气小的女队,会指派两三名男子过去“凑数”,否则比赛结果毫无悬念,也是没有多大意思的。
也不知是谁撺掇,派了石生过去女队帮忙,好巧不巧地站在少婵前头一个。
那日战况分外诡谲,两队居然先是各胜了一局,到第三局时,场面一度胶着。
两边的队友们越发卖力,面目走样,个个挣得脸红脖子粗,那绳子却难得动弹分毫,引得观战的学生们群情激奋,大呼小叫,连平时对类似热闹不大感冒的子猷也被吸引到院中来,当然,风闻异响的街坊们也来了不老少,兴致盎然地助威,与师生们共乐。
不知僵持了多久,女队这方蓦地有如神助,骤然大力一发,将男队硬生生地拖将过来!
一时之间,队员们都松懈下来,争相庆贺欢呼。
少婵脱力,脚下不稳,头朝后直直地摔将下去。
“少婵姑娘!”石生头一个发觉,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拽住了已然控制不住往后倒的少婵。
万幸后脑勺差一点点没着地,少婵呼出一口气,找到支撑欲起身。
石生这才发觉自已还拉着姑娘家的手腕,神色着慌,手上便松了开来。
少婵不防,“哎哟”一声,还是躲不过,歪到地上。
万幸方才被人拉住,缓和了劲道,摔得不重。
抬头却见石生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在下失礼了,还请姑娘恕罪。”
“周遭一片闹哄哄的,等咱们发现了,才将大姐姐扶起来。”子默有点儿抱歉,“真摔到脑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少妍姐姐在他们跟前不远处,全都看到了,忍不住上来数落石公子,嫌他太‘迂腐’,怎么能半道儿放手,还是让大姐姐摔倒了。不过,发乎情,止乎礼,石公子那样做也属情急权宜,不得已为之。”少嫆与少妍看法有点不一样,对石生表示理解。
“但大姐姐再三地向石公子道谢,还跟少妍姐姐讲不要误会了人家,石公子行事正派才会如此,少妍姐姐听了方才作罢。”
说完这一节,两个小精灵四目交投,接着,意味深长地绽开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笑意。
因为一天下来搬搬抬抬的关系,着实受累,加之脑筋兴奋过度,是夜少姝睡得很不踏实,整夜里做乱梦,辗转反侧,时睡时醒,半夜忽醒,发觉脑袋在床尾,干脆与躺下的时候掉了个儿,不免苦笑,想起母亲说过,她更小时分——就是住这院落里的年纪——白天玩得太疯,入夜反而频频哭闹不止,或许,是旧时的感觉又摸着门儿找回来了。
她想到了什么,猛地探起半身,从旁边桌上摸摸索索,取到了少妍送的紫粉,沿着盒盖在鼻尖转动轻闻,一股浓郁的香味钻入心脾,精神顿时一松,舒泰下来,自言自语:“真是好东西呀。”
又侧躺下来,一幕幕回想着下城以来的诸多琐事,一天下来见过的人比在山上多了很多,枕边隐隐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响,眼皮终于渐渐发沉……
这是哪里?
“欢迎造访我的梦境!”脚下传来一把娇俏的招呼声,把少姝结实吓一跳。
适应了较暗的光线,她模糊认出此地是源神池。
“玖姐姐,你在什么地方?”少姝眯起眼,往下方慢慢搜寻,不知为什么,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找到了,少姝骇然之下,惊得倒退一步,玖儿在她的梦里,居然被结结实实“埋”在池边的泥土中。
严格来说,还没有完全埋进去,她的头脸、肩膀还露在外面,以及一如既往的一双光溜溜玉足。
一丛丛的夏天的金簪草在她胸脯上方的位置疯狂蔓延开来。
什么情况,眼前所见算不算是玖儿的恶梦?
少姝结结巴巴地问:“玖姐姐在做什么?你是要出来,还是要进去?”
“坦白说,我也不大清楚。”玖儿居然这样回答,“想是少姝又惦记姐姐我,来找我有什么事?”
少姝晃一晃手中的胭脂盒,强颜欢笑:“我来给玖姐姐送这个。”
“唔,好闻!”玖儿居然露出极其满意的表情,“是迷迭香的味道!”
“你出来吧,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少姝央告。
“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妥,生为狐族,本就是狐岐山身体的一部分,来于斯,归于斯,恰是族人的宿命。”玖儿淡然的声音里听不一丝情绪,仿佛述说着尽人皆知的道理。
少姝实在受不了,动起手来,毫不怜惜地将一向喜爱的金簪草连根拔起,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很快地,金簪草状如小伞的洁白种子飞舞的到处都是了,像一团团白色的雾,遮蔽了本就不清的视线。
心头被一股莫然的恐惧紧紧攫住,少姝不管不顾忌,仍在锲而不舍地挖掘。
“唉,”玖儿悠长的叹息声传了上来。
一睁开眼,发觉脸上犹有泪渍,少姝茫然地坐起身,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抬起手,发现胭脂早已不见……
早上起来,少姝仍旧提不起什么精神,怕母亲操心,也没有跟她谈及梦中情境,一上午不管做什么都懒懒的,在母亲打中觉的当儿,终于还是步出院门,在大宅里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
“是少姝吗?快入来吧!”慢条斯理的招呼声传来,少姝这才抬起头,猛然发觉,刚才走过了正房的院门,恰巧被阿婆瞅见了。
(入来:在介休方言中,“入”字与“进字的应用分得十分清楚,很少混淆使用。例如外地人常说:“你进家吧”、“请进”、“进我家坐坐”等,而介休人则会说:“你入来吧”、“请入”、“入俺居所坐坐”等。在古代汉语中,入字是将由外到内的意思,它和出字是相对应的,如大禹治水中的“三过家门而不入”或“量入为出”等,同是一个含义。本土老年人讲话更是如此,原生态语腔非常浓厚,虽然保留了很多原汁原味的古汉语发音,但是他们习以为常,并不自觉。)
“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咱们小少姝遇着什么难事了吗?”阿婆拉起她的手便往屋里去。
“没有没有!”少姝坚决摇头,嘻嘻笑着,反手搀扶起祖母来。
“哦?”郭太夫人的灼灼目光依旧顽固地在孙女的脸上寻索了一圈儿,然后嘱她道,“有什么事一定不能闷在心里,说出来,有家中大人们帮你解决!记住啦?”
“我记住啦!”少姝大声应下,心里暖暖的。
郭太公见少姝来了,也分外高兴:“这就对喽,原先在山上我们够不着,眼下如此近便,小少姝记得常来陪着我们聊聊天才好!”
少姝有些羞愧,近日来向长辈问安也多是走过场,不禁面上一红,学着祖父的口气回答:“小少姝光顾着自已玩耍了,实在该打!”
“瞧这孩子,说什么呢,”郭太公乐呵呵,“快过来坐下!”
“阿翁近来身上大好了,气色也较先前红润!”少姝关切地打量祖父。
“少姝哪里会晓得,大病初愈之际,会生出一种再世重生的恍然。周围的人与事无故平添了几分陌生疏离,待阿翁下了床榻,老腿颤巍巍再度迈出房门的时份,心中所受的震荡,要大大地超出喜悦。”一脸于思的郭太公向孙女道出实情。
相比年纪轻的人而言,长辈们对生关死劫的感悟要更多,也更深刻,想起阿翁上回病倒的情状,少姝犹有余怖,嘴上却还在宽慰老人家:“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挺过来就有好事!”
太夫人极之赞同:“咱少姝说的对,这回你过寿,终于得见盼了大半辈子的小葫芦,个个青翠新绿,可喜可贺,这才叫一病新生哇!”
“阿婆讲得有趣,您惯来达观,思量别具一格。”少姝开心起来,又将挂在腰间的小葫芦取下,拿给阿翁阿婆把玩。
“少姝大了自有体认,苦楚与新生本为一体,有苦趣,自然也有乐趣的呀。”太夫人笑着将小葫芦递给夫君。
郭太公接过来,转着摩挲了两圈,喜色难抑,叹一声:“少姝可知?阿翁我呀,是怀着何等心情熬到这一天的,一言难尽,这要感激上天垂怜。”
少姝笑问:“当年有道先生亲自种出来的小葫芦,和这个长得像吗?”
“一般无二!”郭太公斩钉截铁地肯定,眼神中燃起冀望,“有了它,咱们华岩馆定会后继有人。”
接着,老人又絮絮说起了有道先生的往事,其实少姝听过不止一次,但她没作声,还时不时地应声配合,叫阿翁越说越起劲儿。
在祖母眼里,她像变回更幼年承欢二老膝下的举止模样,善于倾听的小娃总爱呼扇着浓密睫毛连连追问“后来呢?”,实足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