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收网(六)
羿日,清晨。
华南漕帮总舵——天啸岛聚义厅内,震天的喧嚣几欲将巨大的穹顶掀翻。巨大条案上杯盘狼藉,烤乳猪仅余骨架,酒坛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粗犷的划拳声、肆意的狂笑声、舞姬勾魂的媚眼,与浓烈的酒气、脂粉气、汗腥味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原始而狂热的氛围。
洪天啸高坐于虎皮交椅之上,赭红锦袍衬得他宛如盘踞山林的猛虎。他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讨逆护道盟”各路豪杰:伏牛山的独眼巨汉、水道上的悍匪头子、地方豪强,以及旁门左道之士。此刻,这些人脸上少了昨日的狂放,多了几分凝重与隐忧。毕竟,六扇门诸葛正我大军压境,绝非等闲之事。
洪天啸端起一个硕大的海碗,碗中琥珀色的烈酒在火光下荡漾。他脸上带着刻意营造的、睥睨天下的豪迈笑容,声音洪亮如钟,试图驱散厅堂中弥漫的那丝不安:“诸位兄弟!诸位英雄!且听洪某一言!”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喧嚣渐渐平息。
“诸位兄弟!诸位盟友!前几日我等歃血为盟,共襄盛举,实乃华南江湖百年未有之盛事!今日再度聚首,洪某心中豪情万丈!”说罢,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区区六扇门,那诸葛老儿,还有他手下的几条鹰犬,何足挂齿!”洪天啸猛地一拍扶手,声震屋瓦,“他们以为胜券在握?哼!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洪某人的掌控之中!”
“那诸葛老儿,还有他手下那些朝廷鹰犬,此刻想必正在江上踌躇满志,以为我龙蟠矶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洪天啸发出一阵低沉而自信的笑声,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哈哈哈!殊不知,他们的每一步棋,每一个诡计,早已被我洞悉!”他猛地将海碗重重顿在身旁条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酒液飞溅而出。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神秘与自傲:“那诸葛正我的所谓‘奇袭’计划,什么‘擒贼擒王’,走‘老鸦嘴’水道……嘿嘿!”
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环视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容:“诸位以为,这些机密,是如何传到我洪某耳中的?”
大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到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洪天啸,等待着他的答案。
“六扇门那点微末伎俩,真当我华南漕帮数十载根基是摆设?”洪天啸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声音极具煽动性,“诸位,那诸葛正我自以为隐秘的进兵路线、奇袭计划,早已被我的眼线探得清清楚楚!什么‘老鸦嘴’水道奇袭?哼,我已在那‘鬼见愁’礁群布下十面埋伏,暗桩、水雷、强弩阵,层层叠叠!只等他们那几条自以为是的快船一头扎进来,管教他们连人带船,统统沉入江底喂王八!”
他目光扫过下方,见不少人脸上的忧色稍缓,甚至有人露出钦佩和兴奋之色,心中愈发得意。
他端起海碗,豪气干云:“来!满饮此碗!为我盟旗开得胜!为咱们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
“洪帮主威武!”
“盟主神机妙算!”
“杀光狗官!”
厅内气氛在洪天啸的豪言壮语和刻意引导下,重新被点燃。独眼巨汉用力拍案叫好,水匪头子举起碗狂饮,尖嘴老者捻须而笑,仿佛胜利已然在望。舞姬的腰肢扭动得更加欢快,乐声也变得激昂起来,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助兴。
洪天啸大手一挥,豪情满怀:“我龙蟠矶天险,固若金汤!更有杜海蛟兄弟率领‘鬼见愁’船队严阵以待!定要叫那些官府的破船,撞碎在我天啸岛的礁石之上!”
他举起再次斟满的海碗,酒液激荡:“诸位!且放宽心,尽享今宵!明日此时,我等便在此厅,用那诸葛正我的人头下酒!为‘讨逆护道盟’祭旗!干!”
“干!”
“洪帮主神机妙算!”
“杀诸葛!灭六扇!”
“天啸岛万胜!”
狂热的呼喝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将洪天啸的豪言壮语推向顶点。忧虑被驱散,恐惧被压下,只剩下对胜利的盲目憧憬和嗜血的狂热。众豪杰纷纷举碗,一饮而尽,仿佛胜利已然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然而,洪天啸那豪迈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宛如被掐住脖子的夜枭,猛地撕裂了聚义厅的喧嚣!
一个浑身湿透、甲胄残破、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传令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厅外滚爬进来。他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刚从地狱的血池中挣扎而出。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大厅中央,对着虎皮交椅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帮……帮主!败了!败了!水军……全军覆没了!!”
“哐当!”
洪天啸手中的海碗脱手坠落,在地面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如鲜血般泼洒开来。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仿佛被极寒的冰霜覆盖,随即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扭曲的苍白。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要从交椅上栽倒下来,幸亏旁边的亲信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整个聚义厅,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舞姬僵在原地,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举杯的、叫好的、捻须的、狂笑的……动作全部定格。前一秒还喧嚣沸腾的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连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那传令兵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你……你说什么?!”洪天啸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因震惊而微微晃动,豹眼圆睁,死死盯着传令兵,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谁败了?!说清楚!”
那传令兵被洪天啸的气势震慑,抖得如同筛糠,语无伦次:“是……是杜副帮主!‘鬼见愁’……船队……完了!全完了啊帮主!”
他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哭腔:“官军……不是六扇门的船!是……是水师!真正的水师!好大的船……铁打的龙脑袋……箭像雨一样……拍杆像山一样砸下来……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啊!二当家……二当家被一个拿快剑的官差杀了……旗……旗倒了……弟兄们……弟兄们像下饺子一样……湖……湖水都红了……”
他描述的画面支离破碎,却充满了血腥与绝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杜副帮主……他……他拼死抵抗……最后……最后被官军的巨舰撞碎了旗舰……沉了……都沉了……完了……四千弟兄……全完了啊帮主!!”
“怎么会?怎么会?!”洪天啸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地上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传令兵:“杜海蛟……全军覆没?不可能!绝不可能!朝廷哪来的铁甲水师?哪来的精锐战船?!”
“千……千真万确啊帮主!”传令兵涕泪横流,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嚎:“是……是俞字旗!从未见过的朝廷水师!从……从通州府那边开过来的!兄弟们……兄弟们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船……撞过来……我们的船……就像纸糊的一样!……”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描述的画面支离破碎,却充满了血腥与绝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聚义厅。方才的狂热与喧嚣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那传令兵绝望的呜咽。
洪天啸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虬髯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却又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他精心打造的、纵横大泽湖无敌手的“鬼见愁”舰队,他赖以对抗朝廷的最大依仗,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