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鬼友(第2页)
柳含章心头有些发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穿过这片险地。叶慕秋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对周遭的险恶环境视若无睹。
!“叶兄,”柳含章忍不住低声道,“此地险峻,怕是不太平,我们走快些吧?”
叶慕秋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
神平静无波,却让柳含章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该来的,躲也躲不过。”
话音刚落!
“呔!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一声粗野的暴喝如同炸雷,在前方山道拐弯处响起!紧接着,七八条凶神恶煞的汉子从乱石和树丛后跳了出来,明晃晃的钢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慑人的寒光,瞬间堵死了狭窄的山道!
为首的是个黑铁塔般的壮汉,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戾。他手中一柄鬼头大刀,刀尖直指柳含章二人,狞笑道:“两个穷酸,识相的把值钱东西都掏出来!不然,爷爷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什么圣人文章!”
柳含章哪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双腿发软,书箱“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里面的书卷散落出来。他下意识地就往叶慕秋身后躲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好汉饶命!我……我们只是赶考的穷书生,身无长物啊!”
“穷书生?”刀疤脸身旁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眼尖,指着柳含章散落的书卷和那方还算干净的砚台叫道,“大哥,书箱里说不定藏着银子!还有那小子,”他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不动、面无表情的叶慕秋,见他衣着寒酸却气度不凡,眼神一亮,“穿得破,可这身板这脸皮,卖给山外那些有怪癖的老爷,定能值不少钱!”
此言一出,众匪徒哄笑起来,看向叶慕秋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充满了贪婪和淫邪。
柳含章又惊又怒,却又怕得要死,浑身筛糠般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直沉默如石的叶慕秋,忽然动了。他并未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反而微微侧身,将抖若筛糠的柳含章更严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他宽大的麻衣袖口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寒意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连那刀疤脸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钱财没有。”叶慕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匪徒的哄笑,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石缝,“放他走。”他下巴微抬,指向身后的柳含章。
“放他走?”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鬼头大刀一横,“你当爷爷是开善堂的?一个都别想跑!小子,你细皮嫩肉的,先让爷爷尝尝鲜!”他淫笑着,竟丢开大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朝叶慕秋的胸口抓来!动作粗鄙下流,显然存了龌龊心思。
“叶兄小心!”柳含章失声惊呼。
就在那黑乎乎、带着汗臭和泥污的巨掌即将触碰到叶慕秋衣襟的刹那——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布帛被瞬间撕裂的锐响!
叶慕秋的身影仿佛模糊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未曾移动。那刀疤脸的巨爪,竟诡异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叶慕秋的胸膛!不,不是穿透!是直接“穿”了过去,如同抓向一片虚无的空气!
刀疤脸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化作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w`d?s,c¢w¨.·n¢e_t^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抬头看向依旧静静站立、面无表情的叶慕秋,仿佛见了鬼!
“鬼……鬼啊!”那獐头鼠目的瘦子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转身就想跑。
“装神弄鬼!”刀疤脸短暂的惊愕后,凶性被彻底激发,恼羞成怒,“管你是人是鬼,爷爷剁了你!”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鬼头大刀,用尽全力,带着恶风,朝着叶慕秋的脖颈狠狠劈下!刀光雪亮,势要将这诡异的麻衣青年斩首当场!
“不要——!”柳含章目眦欲裂,绝望地嘶喊。
叶慕秋没有躲闪。他甚至没有看那劈来的刀锋。他的目光,越过凶神恶煞的刀疤脸,落在柳含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叹息,有无奈,还有一丝……了然的决绝。
刀光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声响!
血光冲天而起!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如同泼墨般,溅了柳含章满头满脸!视线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遮蔽!
柳含章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看着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深深地、深深地嵌入了叶慕秋的肩颈连接处!刀刃砍碎了骨头,撕裂了筋肉,几乎将他半边脖子斩断!伤口狰狞外翻,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
叶慕秋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涣散。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沫。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泞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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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
脸握着滴血的刀,也呆住了。他砍过不少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这人竟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他一刀?而且那血……喷溅出来的瞬间,似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让他握刀的手都冻得有些发麻。
“大……大哥?”旁边的匪徒也被这诡异的一幕吓住了,声音发颤。
柳含章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叶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泣血般的绝望。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匪徒,连滚带爬地扑到叶慕秋身边。
“叶兄!叶兄!”他颤抖着手,想去捂住那恐怖的伤口,可那伤口如此深,如此大,温热的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无论他如何用力按压,都止不住那生命的流逝。叶慕秋的身体在他怀中迅速变冷,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庞上,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也彻底褪尽,变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冰冷而毫无生气。那双曾经深邃如潭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再也不会转动了。
“死了?”刀疤脸定了定神,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叶慕秋和哭嚎的柳含章,啐了一口,“妈的,晦气!还以为是个硬茬,原来是个傻子!”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书卷和那方不值钱的砚台,又看看哭得死去活来的柳含章,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滚吧!算老子今天倒霉,碰上这么个短命鬼!带着你的死人赶紧滚!别脏了老子的地界!”
几个匪徒也心有余悸,那麻衣青年临死前的眼神和喷涌的、带着阴气的血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巴不得离这邪门的地方远点。他们骂骂咧咧地收起刀,很快消失在险峻的山道深处。
山谷里,只剩下柳含章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呼啸的山风。
不知哭了多久,嗓子早已嘶哑,眼泪也似乎流干。暮色四合,山谷彻底陷入了黑暗,寒意刺骨。柳含章终于停止了哭泣,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瘫坐在冰冷的血泥里,抱着叶慕秋早已僵硬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
山风呜咽,吹过林梢,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叶慕秋的血,在冰冷的泥地上渐渐凝固,变成深褐色的丑陋斑块。
良久,柳含章才如同大梦初醒。他不能把叶兄就这样曝尸荒野!他挣扎着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在附近寻找。终于,在山道旁一处避风向阳、生着一株巨大老槐树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小片还算干燥平整的土地。
没有工具,他就用双手刨。指甲很快翻裂,指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污,钻心的疼,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挖,挖得深一点,让叶兄安息。他一边挖,一边低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叶兄……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邀你同行……你……你本可逍遥自在……何必遭此横祸……叶兄……你才华盖世……本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却……却埋骨这荒山野岭……是我柳含章无能……护不住你……”
坑挖好了,不大,却足够深。柳含章用尽全身力气,将叶慕秋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入坑中。他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完好的外袍,想盖在叶慕秋身上,动作却顿住了。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了叶慕秋胸前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麻衣下,似乎紧紧贴着一个硬物。
他颤抖着手,轻轻拨开被血凝住的衣襟。是一卷书!正是那晚在破庙中,叶慕秋取出的那卷枯黄手稿!此刻也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
柳含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染血的手稿取出,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叶慕秋最后的气息。然后将自己的外袍仔细盖在叶慕秋身上,遮住了那张苍白冰冷的脸和那恐怖的伤口。
“叶兄……安息吧……”柳含章哽咽着,捧起冰冷的泥土,一捧,又一捧,覆盖在那具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指点他文章的身体上。泥土落在麻衣上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直到小小的坟茔隆起,柳含章才停下。他跪在坟前,对着那株沉默的老槐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泥土。
“叶兄,救命之恩,含章永世不忘!若有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今日……含章……还要去赶考……不能在此久留……”他泣不成声,从书箱里翻出秃笔,又寻了块还算平整的石片,用尽力气,想在上面刻下“义友叶慕秋之墓”几个字。可笔秃石硬,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划痕。
他颓然放弃,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新土和老槐树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狠狠抹了一把脸,捡起书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无边黑暗的山道。背影仓惶绝望,如同丧家之犬。
坟前,只剩下那卷染血的枯黄手稿,被他遗忘在了冰冷的泥土上。夜风吹过,掀动书页一角,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柳含章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无边黑暗和刺骨恐惧中挣扎前行。叶慕秋惨死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喷涌的鲜血,空洞的眼神,冰冷的身体……还有那柄嵌入骨肉的鬼头大刀!每一次回想,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匪徒狰狞的笑声、山风呜咽的悲鸣,交织成一张
巨大的恐怖之网,将他死死缠住。
!他不敢停,不敢回头,更不敢去想那片新坟和老槐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省城!贡院!考!必须考!叶兄……叶兄是为了护他才死的!他不能辜负!他要用那金榜题名,来祭奠叶兄的在天之灵!这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燃着他最后一点生志。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当他终于看到省城巍峨的城墙轮廓时,整个人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衣衫褴褛,满面泥污血垢,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出血。守城的兵丁见他这副模样,差点当成流民乞丐赶出去。柳含章哆嗦着掏出早已被血泥浸透的路引和考牌,嘶哑地喊着:“赶考……我是秀才……赶考……”
兵丁查验无误,虽嫌恶地皱眉,还是将他放了进去。
省城繁华喧嚣,车水马龙。可这一切落在柳含章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灰暗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叶慕秋那双失去神采的空洞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找了一家最便宜、最靠近贡院的破旧客栈,一头栽倒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人事不省。
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被噩梦反复折磨。梦里尽是喷涌的鲜血、冰冷的身体和匪徒的狞笑。醒来时,离乡试开考只剩最后一天。
柳含章挣扎着爬起,强迫自己洗漱,吃下一点硬如石头的干粮。他打开书箱,想临阵磨枪,翻看那些熟悉的经卷。可往日清晰的字句,此刻在眼前却如同扭曲的蝌蚪,无论如何也钻不进脑子。叶慕秋惨死的画面,如同附骨之蛆,牢牢盘踞在他脑海中央,驱之不散。恐惧、悲痛、自责、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
“不……不行……我要看书……我要考……”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试图集中精神,却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开考之日,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贡院外已是人山人海。数千名来自各州府的秀才,提着考篮,神情各异,或紧张,或亢奋,或故作镇定,在兵丁严厉的呼喝和搜检下,如同待宰的羔羊,排着长队缓缓挪动。
柳含章夹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他机械地随着人流向前挪动。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森严的甬道和一排排如同蜂巢般的号舍。一股混合着陈年墨臭、汗臭、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如同巨兽张开的腥膻大口。
他被兵丁粗暴地推搡着,搜身,验明正身,然后领了号牌,被驱赶进迷宫般的巷道,最终塞进了一间狭小、低矮、仅容一桌一凳的号舍。铁栅栏“哐当”一声在身后落下锁死,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号舍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四壁是粗糙的青砖,墙角结着蛛网,地面湿冷。一张破旧的小桌,一方粗糙的砚台,一支秃笔,几张黄麻纸,便是全部。这便是无数士子梦想腾飞、也足以埋葬无数希望的囚笼。
柳含章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他强迫自己镇定,铺开纸,研墨。可当手指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墨锭时,叶慕秋倒在血泊中、身体迅速变冷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他手一抖,墨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黑污。
他颤抖着捡起墨锭,重新研磨。墨汁在砚台里化开,浓黑如夜。他拿起笔,蘸饱了墨,悬在纸上,努力回想着昨夜强记的几个破题之句。可脑子里一片混沌!那喷溅的鲜血、那空洞的眼神、那柄嵌入骨肉的大刀……不断闪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笔尖颤抖,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不行……不能想……”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试图集中精神,“经义……破题……承题……” 他强迫自己落笔。
可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往日烂熟于心的圣贤之言、精妙章句,此刻竟如指间流沙,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脑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棉絮,一片空白!绝望如同毒藤,迅速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叶兄……我辜负了你……我完了……”
他颓然放下笔,双手深深插入发间,痛苦地蜷缩起来。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比野狐岭的寒风更刺骨。这狭小的号舍,此刻真成了他的坟墓。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放弃,只想一头撞死在号板上的时候——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阴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这股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森!仿佛数九寒天赤身裸体被浸入了冰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