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89章 四千两(第3页)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丧钟,一下,又一下,敲碎了他所有的勇气和侥幸。

“砰……”

声音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走了?赵德坤心头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突然!

“吱嘎——嘎——嘎——”

一阵令

人牙酸的、极其缓慢的木头摩擦声,从前铺传来!像是沉重的棺材盖,正在被人用巨大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推开!

赵德坤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听到了!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就是从他铺子里那口被抬走的黑漆柏木棺材的位置传来的!可那棺材明明已经被土匪抬走了!抬走了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尸臭、泥土和冰冷金属的腐朽气息,如同实质般,无声无息地从门帘的缝隙里弥漫进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后堂!

赵德坤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的“嗬”声!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双腿一软,背上沉重的褡裢拽着他,“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金银的硬块硌得他生疼,但他已感觉不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鬼!是那富商的鬼魂找来了!

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后缩去,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门帘,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门帘纹丝不动。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棺材盖摩擦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仿佛那口不存在的棺材,正在前铺的地板上被缓缓打开!紧接着,一个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金属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从门帘后面响起!

那脚步声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泥浆里,带着粘滞的水声和金属摩擦声。脚步声……正朝着通往后堂的门帘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来!

“哗啦……哗啦……”金属的碰撞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如同风穿过腐朽门洞的呜咽声。

赵德坤的魂都吓飞了!他再也顾不得那沉重的褡裢,也顾不得瘫倒在卧房门口、不知是死是活的王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像条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扑向通往后院的小门!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破木门,一头扎进了冰冷黑暗的后院!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后院一片漆黑,只有灶房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仿佛已经穿透了堂屋的门帘,进入了后堂!

赵德坤肝胆俱裂!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院墙,墙角堆着些破筐烂木头。他像疯了一样爬上去,沉重的褡裢几次差点把他拽下来。他抓住墙头,指甲在粗糙的砖石上抠出血痕,终于翻了过去,重重摔在墙外的烂泥地里!

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背着他那沉重的“富贵”,头也不回地朝着城门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恐惧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地狱般的棺材铺!逃离永州城!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天蒙蒙亮,他终于看到了巍峨的永州城门。城门刚开,稀稀拉拉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农夫进城。赵德坤像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守门的兵丁看他浑身泥污,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形容狼狈如同乞丐,本想拦下盘问,但见他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地喊着“出城……让我出城……有鬼……有鬼追我……”,只当是个失心疯的穷鬼,嫌恶地挥挥手,把他轰出了城门。

当永州城高大的城墙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变成地平线上模糊的影子时,赵德坤才敢停下来,靠着一棵枯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衣服被汗水、泥水和荆棘刮破的口子浸透,狼狈不堪。背上那沉重的褡裢,此刻像座大山,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但看着眼前空旷的荒野,感受着清晨微凉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赵德坤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他逃出来了!离开了那个该死的棺材铺,离开了那个闹鬼的永州城!他赵德坤,带着四千两银子(熔成的银块)和一百两金叶子,逃出生天了!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要去江南!去苏杭!买大宅子!娶美娇娘!做富甲一方的老爷!

他仿佛看到了锦绣前程在向他招手,所有的恐惧、不安,都被这巨大的诱惑和逃离成功的喜悦暂时压了下去。他费力地调整了一下褡裢的位置,咬着牙,忍着浑身的酸痛,迈开步子,沿着官道,向着东方,向着想象中的天堂,步履蹒跚却充满希望地走去。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佝偻的背影和那个沉甸甸的褡裢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赵德坤背着沉重的褡裢,像一头负重的老驴,在官道上踽踽独行。离永州城越远,他心头那份逃出生天的狂喜就越发膨胀,几乎要盖过身体的疲惫和那深藏的不安。他盘算着,先找个最近的镇子,把褡裢里一小块银子换成散钱,雇辆车,舒舒服服地往东走。到了大地方,再慢慢出手那些金银。

晌午时分,日头毒辣起来。他走得又累又渴,远远看到官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棚,支着几把破旧的油布伞。棚子里坐着三三两两歇脚的行商和脚夫。赵德坤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掌柜的,来碗大碗茶,解解渴!”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把那沉重的褡裢放在脚边,尽量不发出声响。

“好嘞!”茶棚老板是个干瘦老头,麻利地舀了一大碗浑浊的茶水端过来。

赵德坤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劣质茶叶的苦涩和一股土腥味直冲喉咙,他却觉得无比甘甜。他抹了把嘴,长长舒了口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听说了吗?永州城出大事了!”邻桌一个行商模样的中年人,正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脸上带着神秘和一丝惊惧。

赵德坤的心猛地一跳,端碗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竖起耳朵,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身子。

“啥大事?快说说!”同伴催问。

“西城那家‘福荫号’棺材铺,知道吧?昨晚遭了灭门了!”行商的声音带着寒意。

“哐当!”赵德坤手中的粗瓷碗脱手掉落,在泥地上摔得粉碎!浑浊的茶水溅了他一脚。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灭门?!王五?!

茶棚里的人都诧异地看过来。茶棚老板皱了皱眉:“客官,您……”

“没……没事!手滑!手滑!”赵德坤慌忙弯腰去捡碎瓷片,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割破,沁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

那行商被打断了话,不满地瞥了赵德坤一眼,继续对同伴说:“我也是今早听刚从城里出来的伙计说的,邪乎着呢!铺子里那个小学徒,叫王五的,被发现死在铺子后堂的门口,脖子……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拧断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活活吓死的!”

王五死了!脖子被拧断!赵德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浑身冰冷,捡起的碎瓷片又掉在地上。他仿佛看到了王五那双充满恐惧、死不瞑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这还不算完!”行商的声音带着更深的恐惧,“更邪门的是……那铺子后院灶房后面,墙根底下……被刨开了一个大坑!坑旁边……扔着一口崭新的薄皮棺材!棺材盖……棺材盖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抓得稀烂!全是血手印!棺材板子上全是深深的抓痕!指甲都抠劈了!”

“棺材?里面有人?”同伴的声音也变了调。

“空的!是口空棺材!”行商的声音带着颤音,“但棺材底板上……厚厚一层黑红色的……像是……像是血和泥浆混在一起干透了的东西!旁边地上……还有一道很深的拖痕,一直拖到院墙根!墙头上……全是黑乎乎的血手印和泥手印!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棺材里爬出来,翻墙跑了!”

翻墙跑了……赵德坤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了自己昨晚翻墙逃跑时留下的痕迹!难道……难道那行商口中从棺材里爬出来、翻墙逃跑的“东西”……是他赵德坤?!在别人眼里,他成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怖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旋涡,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拖向深渊!

“官府的人去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是那棺材铺掌柜赵德坤杀了学徒,卷了铺盖跑路了。可那棺材里的东西……还有墙上的血手印……又不像人干的……邪性!太邪性了!”行商摇着头,一脸的心有余悸,“现在城里都传疯了,说那‘福荫号’铺子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赵德坤昧了死人的钱,遭了报应,被恶鬼拖进棺材里了!那爬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

“啪嗒!”赵德坤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不是人……恶鬼……报应……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想辩解,想大喊那不是我!可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哎,这客官怎么了?吓着了?”茶棚老板和那行商都奇怪地看着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赵德坤。

“大……大概是中暑了……”赵德坤挣扎着爬起来,语无伦次,看也不敢看周围的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扔在桌上(那是他卖铺子剩下的散钱),连那沉重的褡裢都忘了拿,失魂落魄地、踉踉跄跄地冲出茶棚,像背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一样,再次一头扎进了官道旁茂密的野树林里!

!他拼命地跑,树枝抽打在脸上也感觉不到疼。耳边反复回响着行商的话:“……被恶鬼拖进棺材里了……爬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晚翻墙时抠下的墙灰和……一丝可疑的暗红色痕迹?难道……难道那棺材里的血泥……是他留下的?

“不——!我是人!我是赵德坤!我不是鬼!”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嘶声狂吼,声音却嘶哑无力,被风吹散。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褡裢丢了!他视若性命的金银丢了!但他此刻竟感觉不到多少心疼,只有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一条浑浊的小溪边。他挣扎着爬到水边,掬起冰冷的溪水拼命地洗脸,想洗掉脸上的泥污,洗掉心头的恐惧。浑浊的水

面倒映出一张脸——浮肿、蜡黄、眼窝深陷,布满了惊惶和绝望,头发凌乱如同枯草,嘴角还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他看着水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陌生和恐惧。这……这是谁?这真的是他赵德坤吗?还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个“东西”?

“啊——!”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划破了山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赵德坤失魂落魄地在荒野里游荡了几天,像个真正的孤魂野鬼。褡裢丢了,他身无分文,只能靠野果充饥,喝溪水解渴。白天浑浑噩噩,夜晚则被无穷无尽的噩梦折磨。梦里,那口黑漆棺材总是追着他,棺材盖“嘎吱嘎吱”地打开,里面伸出无数双沾满血泥的手,要把他拖进去。王五脖子扭曲着,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无声地质问他。那三个土匪提着血刀狞笑着围上来。还有那个穿着破烂绸衣、脖子上翻着巨大伤口的富商,无声地张着嘴,步步逼近……

他不敢见人,远远看到村落就绕道走。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怪物,一个被诅咒的、不人不鬼的怪物。那笔用四条人命(富商、王五,或许还有那三个土匪的命?)换来的横财,不仅没有带来富贵,反而把他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天傍晚,他又饿又累,蜷缩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廊下避雨。冰冷的雨水顺着破瓦滴落,打在他身上。他抱着膝盖,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福荫号”那个恐怖的夜晚,听到了那沉重的、缓慢的敲门声,听到了棺材盖被推开的“嘎吱”声,听到了那拖沓的、带着金属碰撞的脚步声……

“钱……我的钱……”他无意识地喃喃着,干裂的嘴唇翕动。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那晚的脚步声……那“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像不像……像不像很多银锭子互相摩擦、撞击的声音?!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剧震,如坠冰窟!难道……难道那晚找上门的,根本不是什么富商的鬼魂……而是……而是那四千两银子自己?!那笔沾满了血、被他熔掉了形骸、却熔不掉其凶戾本源的银子,自己……活了?变成了……银鬼?!

“银鬼……银鬼……”赵德坤蜷缩在冰冷的庙廊下,雨水打湿了他破烂的衣衫,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眼神空洞而疯狂。报应……这就是老掌柜说的报应……银子活了……来讨债了……讨它那四千两的命!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回去!他要回去看看!看看那口棺材!看看那些血手印!看看他赵德坤,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死死缠住了他濒临崩溃的心智。他挣扎着爬起来,辨了辨方向,朝着永州城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求证。求证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了行走在阳光下的恶鬼。

几天后,形容枯槁、形同乞丐的赵德坤,像个幽灵般,趁着夜色,又潜回了永州城西。昔日还算热闹的街道,如今经过“福荫号”附近时,行人都步履匆匆,神色惊惶,甚至宁愿绕远路。那间熟悉的铺面,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官府的封条,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像两道惨白的符咒。

赵德坤躲在暗巷的阴影里,如同窥视自己坟墓的鬼魂。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地狱般的景象。王五被拧断脖子的尸体……后堂门口……那口从里面被抓烂的薄皮棺材……灶房后面被刨开的坑……墙上的血手印……

他绕着铺子走了半圈,来到后院墙外。就是这里!他就是从这里翻墙逃出来的!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粗糙冰冷的墙面。借着远处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他依稀看到,墙头上,几道已经干涸发黑、深深嵌入砖缝的痕迹——那是血和泥混合凝固后的印记!形状……正像一只只绝望挣扎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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