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03章 茅十八(第2页)

然而,这种虚幻的喜悦,仅仅维持了三天。

第三天的清晨,茅十八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给弄醒的。他挣扎着爬起来,习惯性地拿起灶台边的破瓦罐,想去水缸里舀点水喝。走到水缸边,他习惯性地探头往里一看——

缸底空空如也!只剩下缸壁一圈暗黄的水渍!

“嗯?”茅十八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明明记得昨天傍晚缸里还有小半缸浑浊的水!他赶紧又跑到屋外,院子里那个接雨水的大瓦盆里,也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浆底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他踉跄着跑到村头那口老井边,已经有几个村民围在那里,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完了!彻底干了!”

“一点水星子都没了!这可怎么活啊!”

“昨儿晚上打水还有呢,怎么一夜就…”

茅十八挤到井口,探头往下看。井底漆黑一片,曾经映着天光的水面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湿漉漉、布满干枯青苔的井壁!一股冰冷的、绝望的死气从井底弥漫上来。

“俺家的水缸…也干了!”茅十八失声叫道,声音干涩嘶哑。

“谁家不是呢!”旁边一个老汉重重叹了口气,“邪了门了!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夜之间吸干了似的!”

茅十八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猛地想起那匣金子!他冲到土炕边,费力地搬开石头,掏出那个黄杨木匣子。匣子入手依旧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侥幸,猛地掀开匣盖——

没有金光!

匣子里躺着的,哪里是什么黄澄澄的金砖!分明是三块粗糙的、边缘还带着毛刺的、惨白惨白的纸钱!那纸钱剪成金砖的形状,上面还用劣质的朱砂歪歪扭扭地描画着模糊的图案,透着一股子廉价的丧气!

“啊——!”茅十八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一抖,匣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块纸钱金砖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灰尘。

假的!全是假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比乱葬岗的阴风还要刺骨!他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完了!全完了!不仅金子没了,连水也没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邻居李大牛带着哭腔的嘶喊:“天杀的!庄稼!俺的庄稼啊!全死光了!”

茅十八浑身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屋门。外面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跌跌撞撞跑到自家田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昨天还勉强带着一丝绿意的禾苗,此刻已尽数枯死!不是寻常的焦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灰黑色!所有的禾苗都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叶子僵硬地卷曲着,直挺挺地指向天空,如同一片片插在地里的、干枯的黑色骨刺!整片田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腐烂混合的恶臭!

不止他家!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所有田地,全都变成了同样的死黑色!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庄稼,在一夜之间,彻底死绝了!

绝望的哭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我的书城 罪芯章结耕新筷茅十八站在自家田埂上,看着这片象征着死亡和绝境的黑色,听着村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灌脚底,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水井干枯,金砖化纸,田禾尽死……三件事如同三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套住了他。他猛地想起了那个暴雨之夜,想起了那个怀抱骸骨、浑身滴水的白衣女子,想起了她空洞死寂的黑瞳,想起了自己在那乱葬岗潦草掩埋的包裹,想起了她最后那句幽幽的、仿佛带着无尽寒意的话语:“那…匣中之物…便…全数…赠与…恩公…权当…酬谢……”

酬谢?这分明是索命的诅咒!

“是她…是她来了…”茅十八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他踉跄着后退,仿佛那死黑色的田地会突然伸出无数枯手将他拖进去。他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破茅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房门,还用桌子顶住。他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裹紧那床破被,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女子冰冷空洞的眼神,和那挥之不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烂水草般的腥气。

暮色四合,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了破败的茅屋。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白天村民们的哭嚎早已停歇,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在夜色中蔓延。

茅十八蜷缩在土炕的角落,破被子蒙着头,身体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水没了,田毁了,赖以活命的希望彻底断绝,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他那个暴雨之夜的贪婪和背信弃义。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就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在死寂的屋内突兀地响起。

茅十八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滴答…滴答…”

水滴声再次响起,间隔均匀,冰冷清晰

,仿佛就在耳边。一股浓烈的、如同浸泡了腐烂淤泥和水草的腥湿寒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茅十八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动静。

“滴答…滴答…”

那声音,似乎…似乎就在炕沿边?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蒙在头上的破被子往下拉。眼睛适应了浓稠的黑暗,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色,他惊恐地看到——

就在他土炕的边上,不足三尺之地,静静地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正是那个暴雨之夜的白衣女子!

她依旧穿着那身破烂湿透的衣裙,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正是泥水滴落在冰冷泥地上的声响!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寒湿气,比乱葬岗的夜风还要刺骨。

最让茅十八魂飞魄散的是她的姿势。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脸…正对着他蜷缩的方向!虽然被湿发遮挡,但茅十八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死寂、充满了刻骨怨毒的目光,穿透黑暗,穿透湿发,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茅…十…八…”

一个幽幽的、带着水汽回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一顿,清晰地钻进茅十八的耳朵里:

“你…食…言…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湿冷泥腥气和深入骨髓的怨恨,重重砸在茅十八的心上!

“啊——!”茅十八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他手脚并用地在炕上乱蹬,只想离那东西远一点,再远一点!

“埋…于…乱…葬…岗…污…泥…之…中…”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随着她的话语,茅十八只觉得一股更加阴冷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淤泥深处,呼吸都变得困难。

“滴答…滴答…”泥水落地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催命的鼓点。

茅十八的惨叫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外界的回应。隔壁邻居?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井枯禾死的绝望里,谁还有心思管他这穷鳏夫的死活?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狭小的土炕上疯狂地蹬踹、翻滚,试图躲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注视和滴答作响的泥水声。破被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冰冷的土炕硌得他生疼。

“滚开!滚开啊!”他嘶哑地吼叫着,抓起炕上唯一一个破陶碗,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白色的影子砸去!

陶碗穿过女子的虚影,“啪”地一声砸在后面的土墙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而那白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嘲笑着他的徒劳。

“你…食…言…了…”

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茅十八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冰冷的土炕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明白了,逃不掉,躲不开。这女鬼,是缠上他了!

这一夜,成了茅十八永生难忘的炼狱。那白色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炕边,不言不语,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如同附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乱葬岗那潦草的土包,看到白骨从泥水里伸出手来抓他。他睁着眼,那冰冷死寂的目光又如影随形。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精神。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线,那白色的身影,才如同被晨光驱散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了。连同那股刺鼻的淤泥腥气和那催命般的滴水声,也一并消失无踪。

茅十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虚脱,瘫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因为恐惧而微微转动。他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第二天夜里,那“滴答”声准时响起,白色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炕边。第三天夜里,依旧如此……茅十八的精神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灰败得像死人。短短几天,整个人瘦脱了形。恐惧像毒藤,日夜啃噬着他,连白天都不敢出门,生怕看到那死黑色的田地,更怕看到村民们绝望麻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他带来的灾祸。

第四天清晨,当那白色的身影随着晨光消失,茅十八没有像前几日那样瘫倒。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戾猛地从他心底窜了出来!再这样下去,不被吓死,也要活活饿死渴死!

“操他娘的!”他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因为虚弱和愤怒,身体晃了晃。他冲到墙角,抄起那把沾满泥污的铁锹,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埋得不好

是吧?嫌俺埋得浅是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嘶吼,声音嘶哑,“老子这就去给你换个地方!给你挖个深坑!埋得严严实实!看你还怎么缠着老子!”

此刻,什么金子,什么恐惧,都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怒火压了下去。他只想摆脱这无休止的噩梦!

茅十八扛着铁锹,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再次奔向村北那片阴森的乱葬岗。冷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呜呜作响,像是在哭泣。他凭着记忆,找到了几天前那个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几乎平掉的浅土包位置。

他啐了口唾沫,抡起铁锹就开始挖。这一次,他发了狠,挖得又深又快,湿冷的泥土被不断翻出。很快,那把湿透的、散发着浓烈腐臭和血腥气的粗麻布包裹就露了出来。

茅十八忍着强烈的恶心,用铁锹头将包裹整个儿从泥里撬了出来。包裹比几天前更加沉重,那股阴寒之气也更甚。他喘着粗气,正准备拖着这包裹去找个“风水宝地”重新深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包裹破损处露出的森森白骨。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白骨…那白骨的缝隙里,竟然生长着东西!

不是苔藓,也不是杂草。

在几根惨白的肋骨缝隙之间,在沾满湿泥的髌骨旁边,甚至在那空洞洞的眼窝深处…竟然生出了一簇簇、一片片极其妖异的花朵!

那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细长卷曲,呈现出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黑色的暗红,红得发紫,像是凝固的污血!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花茎,如同扭曲的血管,直接从森白的骨头上生长出来!在荒凉阴森的乱葬岗背景下,在湿冷腐败的泥土气息中,这些开在死人骨头上的诡异红花,散发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和不祥!

茅十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握着铁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听说过坟头长草,听说过尸骨生苔,可这白骨生花…还是如此妖异的血红色花朵…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凶煞之兆!

他哪里还敢再动这包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之前的狠戾。他丢下铁锹,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乱葬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神婆!只有神婆能救他了!

凤阳城外三十里,有个叫“鬼见愁”的荒僻山坳,里面住着个姓麻的老神婆,据说有些通阴走阳的邪门本事,平日里鲜少有人敢去招惹。茅十八此刻已是走投无路,顾不得许多,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山坳方向奔去。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茅十八又累又饿又怕,好几次摔倒,衣服被刮破,手脚也被划出道道血痕,但他不敢停歇。直到日头偏西,他才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那间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低矮石屋。

石屋破败不堪,门前挂着一串用野兽骨头和风干鸟爪穿成的帘子,在山风中相互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瘆人声响。一股浓烈的草药混合着某种陈年腥臊的怪味从屋里飘出来。

茅十八扑到门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砰砰砰地用力拍打着粗糙的木门,声音嘶哑地哭喊:“麻婆婆!麻婆婆救命啊!救救我啊!”

过了好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露了出来。一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瞳仁的眼睛,冰冷地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满脸惊惶的茅十八。

“嚎什么丧?”麻神婆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老婆子还没死呢。”

“婆婆!救命啊!”茅十八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将这几天的遭遇——暴雨夜遇女鬼托骨、他贪金潦草掩埋、金砖化纸、井枯禾死、女鬼夜夜索命、白骨生花…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麻神婆静静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直到茅十八提到“白骨生花”时,她的眼皮才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红花?血色的?长在骨头上?”麻神婆嘶哑地问。

“是!是!红的发黑!邪性得很!”茅十八连连点头,想起那景象就浑身发冷。

麻神婆沉默了。山风吹动她花白稀疏的头发,露出额头一道狰狞的旧疤。她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似乎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感应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白骨生怨花…此乃极阴之兆,怨气凝形,至凶至煞!寻常超度,根本无用!”

茅十八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地看着她。

“此怨…”麻神婆的目光缓缓移回到茅十八惨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需…血…亲…之…血…浇灌…方能…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