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还阳记(第3页)
时间,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那如同浪潮般汹涌的剧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平息。
耿十八像一条离水的鱼,瘫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感。他眼神涣散,瞳孔失焦,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心口那枚骨牌依旧冰冷地嵌在那里,散发着幽幽的寒意。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炕上的母亲。耿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泪水涟涟,正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娘…”耿十八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劫后的虚脱,“我…我没事…做…做了个噩梦…” 他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安抚母亲。
耿母看着儿子惨白的脸、满身的冷汗和嘴角的血迹,还有地上那挣扎翻滚留下的痕迹,哪里肯信只是噩梦?但她太虚弱了,连追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流着泪,心疼地看着儿子。
耿十八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心口残留的闷痛让他每动一下都抽着冷气。他扶着土墙,踉跄着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浑浊的冷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水刺激着喉咙和胃,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下意识地看向母亲。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那碗诡异药糊真的起效了,母亲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那种死灰般的蜡黄色似乎真的淡去了一丝,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带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破锣音。这微弱的变化,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几乎被剧痛浇灭的希望!
值了!这剜心之痛…值了!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针,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强忍着心口的余痛和全身的疲惫,开始像往常一样生火、熬粥,照顾母亲。只是动作变得异常迟缓僵硬,每一次弯腰、抬手,都牵扯着心口和全身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
耿母看着儿子佝偻的背影,看着他时不时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的肩膀,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和心疼。她喝下儿子熬好的清粥,感觉那股药糊带来的阴寒之气似乎真的在慢慢消散,胸口那团堵着的、令人窒息的闷气也松快了些许。她试着开口,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不再断断续续:“十…十八…娘…感觉…好点了…你…你到底…”
“娘!您感觉好了?真的好了?!”耿十八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瞬间盖过了脸上的疲惫和痛苦,“太好了!太好了!那药…那药果然有效!您别担心我!我…我就是累的!歇歇就好!您快躺好!好好养着!”他急切地打断母亲的询问,脸上堆着笑,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惊惶。
耿母看着儿子强颜欢笑的样子,看着他额头未干的血迹和心口处隐约透出的、衣襟下那不同寻常的冰冷轮廓(骨牌),心中疑窦丛生,忧虑更深。但她深知儿子的倔强,此刻自己又无力深究,只能叹了口气,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眼角却悄悄滑下两行浊泪。
白天在担忧和疲惫中煎熬过去。耿十八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喂水喂药,擦洗身子。耿母的精神似乎真的在缓慢恢复,虽然依旧虚弱,但咳嗽明显减轻了,偶尔还能和儿子说上几句话,蜡黄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点点血色。这变化让耿十八欣喜若狂,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信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撑过这七日!
然而,当暮色四合,黑暗如同浓墨般再次浸染大地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便悄然攫住了耿十八的心。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飘忽不定,总是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心口的位置,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早早地熄了油灯,借口让娘好好休息,自己却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一片吞噬光明的黑暗,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铛…铛…铛…”
远处那催命的钟声,再一次穿透死寂的夜,幽幽传来。
子时!又到了!
“呃——!”
比昨夜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夜的宁静!耿十八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瞬间从灶台边弹起,又重重摔落在地!这一次,那无形的“剜心”之痛来得更加凶猛、更加暴烈!
他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布满倒刺的鬼爪狠狠攥住!然后用力地、残忍地向外撕扯!仿佛要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硬生生从他胸腔里挖出来!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疯狂地在地上翻滚、撞击,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土炕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直流!他用头撞地,用指甲
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胸膛和心口,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涎水和血沫顺着嘴角淌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十八!我的儿啊——!”耿母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从炕上滚落下来,摔在冰冷的地上。她顾不上疼痛,哭喊着爬向儿子,用枯瘦的手臂死死抱住儿子剧烈抽搐的身体,“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娘啊!”
耿十八已经完全听不见母亲的哭喊。他的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沉浮,眼前金星乱冒,无数狰狞的鬼影在黑暗中晃动。心口那枚骨牌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又像是万载寒冰,极致的灼热和极致的冰寒交替肆虐,将他的灵魂反复撕扯、煎熬!他感觉自己的血肉正在被寸寸剥离,骨头正在被寸寸碾碎!
时间在耿母绝望的哭喊和耿十八非人的惨嚎中,如同蜗牛般爬行。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剧痛才如同退潮的洪水般缓缓退去。耿十八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在母亲怀里,浑身湿冷,气若游丝,眼神空洞地望着低矮黑暗的屋顶,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儿啊…我的儿啊…”耿母抱着儿子冰凉的身体,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儿子惨白如纸的脸和心口处那冰冷的凸起,“你到底…遭了什么罪啊…”
耿十八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母亲。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清晰地看到,母亲那深陷的眼窝下,那层令人心悸的死灰之气,又淡去了几分!虽然她此刻因为惊吓和悲痛而脸色苍白,但眉宇间那种长久以来的沉疴暮气,似乎真的在消散!
剧痛带来的濒死感和母亲病情好转带来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在他残破的身体里激烈冲撞。他咧开嘴,想对母亲笑一笑,却只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娘…别怕…我…我没事…您…您是不是…好多了…”
耿母看着儿子这惨状,听着他这虚弱的话语,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紧紧抱着儿子,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日子在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炼狱中艰难爬行。耿母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咳嗽几乎消失了,蜡黄的脸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红润。干瘪的嘴唇有了血色,浑浊的眼睛也变得清亮有神。她甚至能在耿十八的搀扶下,慢慢在屋子里走几步了!那碗诡异的“离魂丹”,似乎真的在创造着奇迹。
然而,这奇迹的代价,是耿十八每夜子时承受的、越来越酷烈、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剜心之刑”!
每一夜,当子时的钟声敲响,那无形的、源自心口骨牌的酷刑便准时降临。痛苦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持久。从最初的心脏被剜搅,到后来仿佛整个胸腔被无形的巨力反复碾压、撕裂!骨骼碎裂的声音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冰冷的骨牌时而灼热如岩浆,时而冰寒如九幽,每一次温度变化都带来深入骨髓的折磨。
耿十八的惨嚎声一次比一次凄厉,翻滚挣扎的幅度一次比一次剧烈。他撞破了额头,抓烂了胸前的皮肉,甚至有一次在剧痛中生生咬断了自己半截舌尖!鲜血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地面。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短短几日,整个人瘦脱了形,如同披着人皮的骷髅。只有那双眼睛,在剧痛来袭的间隙,望向日渐康复的母亲时,才会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耿母的心,在儿子每夜的惨嚎和挣扎中被反复凌迟。她看着儿子身上新增的伤痕,看着他迅速枯萎的生命力,看着他心口处那越来越明显、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牌轮廓,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儿子的命…是在用自己的痛苦和血肉…来换她的康复!
她无数次哭着追问,甚至以死相逼。但耿十八每次都死死咬紧牙关,哪怕痛得意识模糊,也绝不吐露半个字。他只是流着泪,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地重复:“娘…您好了…儿子就值了…值了…”
第六夜。
子时的钟声如同丧钟,敲碎了耿家村死寂的夜。
“啊——!!!”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绝望的惨嚎猛地炸响!耿十八的身体如同被投入了油锅,剧烈地弹起、扭曲!这一次,无形的力量仿佛不仅剜他的心,更在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带着锯齿的钩子,一点点地从肉体里强行撕扯出来!剧痛超越了肉体的极限,直抵灵魂深处!
他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身体疯狂地抽搐、痉挛,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喉咙里发出的已经不是人声,而是如同野兽濒死时绝望的呜咽和嘶吼。鲜血从他口鼻、眼角、甚至耳朵里丝丝缕缕地渗出!身下的地面,被他挣扎翻滚的身体擦得一片狼藉,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泥土。
耿母早已哭干了眼泪,她死死抱住儿子剧烈抽搐的身体,枯瘦的手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将自己的额头紧紧抵在儿子冰冷汗湿的额头上,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杜鹃啼血:“儿啊
!撑住!娘在这!娘陪着你!就这一晚了!就这一晚了啊!”
!她清晰地感觉到儿子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看到儿子涣散的瞳孔,看到他皮肤下隐隐透出的青灰色死气,看到他心口那枚骨牌散发出幽幽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惨白光芒!
这一次的酷刑,持续得格外漫长。当剧痛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时,耿十八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像一具被彻底掏空的躯壳,瘫在母亲怀里,气若游丝,脸色灰败如死,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心口那枚骨牌,冰冷刺骨,仿佛已经和他的心脏冻结在了一起。
耿母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儿子冰冷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儿子毫无血色的唇上。她看着窗外,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象征着第七日黎明的鱼肚白。
第七日,终于到了。
这一天的耿家村,仿佛被一种奇异的气氛笼罩。连日的阴雨不知何时停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温暖的金辉。耿家那间破败的茅屋里,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
耿母的气色好得惊人。脸颊红润,双目有神,甚至能自己下炕,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给昏睡的儿子擦拭额头。她仿佛脱胎换骨,回到了生病前的模样,甚至更显精神。连日的担忧和哭泣留下的痕迹,在蓬勃的生命力面前迅速消退。
而耿十八,却如同一盏即将彻底熄灭的油灯。他昏迷了大半天,直到午后,才在母亲温柔的呼唤和擦拭中,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充满倔强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而空洞,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他的身体冰冷僵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败的风箱般的嘶鸣。
“十…十八…”耿母强忍着心碎,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醒了?感觉…怎么样?娘…娘给你熬了粥…”
耿十八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聚焦,落在母亲红润健康的脸上。那涣散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火星跳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娘…您…真好看…像…像以前一样…”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向窗外。西斜的阳光,透过破窗纸,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时辰…快到了吧?他心中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期待。他用尽全身残存的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呢喃:
“值了…娘…儿子…值了…”
声音飘散在温暖的阳光里,如同叹息。
耿母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紧紧握住儿子冰冷僵硬的手,泣不成声:“儿啊…我的傻儿啊…”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房间!明明门窗紧闭,屋内的温度却骤然下降!桌上的水碗表面,瞬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阳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散,屋内光线骤然黯淡下来!
耿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惊骇地抬起头!
只见屋子中央,空气如同水波般剧烈扭曲、荡漾!两道高大、虚幻、散发着森森鬼气的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缓缓凝聚成形——正是那夜在义庄索命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帽下阴影深沉,猩红的长舌垂在胸前,无声飘动。黑无常手中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冰冷地锁定了炕上气若游丝的耿十八。
“七日之期已至。”白无常那金铁摩擦般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地宣布,“耿十八,阳寿已尽,随吾等…归案!”
黑无常手中的锁链如同毒蛇般昂起,前端那副锈迹斑斑的巨大镣铐,带着沉重的破空声,径直朝着耿十八的脖颈锁去!阴风呼啸,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耿母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不顾一切地扑向儿子,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那索命的锁链!
就在那冰冷沉重的镣铐即将触及耿十八皮肤的刹那——
黑无常那两点幽绿的鬼火,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他那沙哑低沉、如同砂石磨盘滚动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喟叹,在森冷的阴风中响起:
“且慢…”
锁链在空中骤然停滞!冰冷的镣铐距离耿十八的脖颈,不足一寸!
白无常帽下的阴影微微侧转,猩红的长舌也停止了飘动,似乎在无声地询问。
黑无常幽绿的目光扫过耿母那张因恐惧和悲痛而扭曲的脸,又缓缓落回耿十八那张灰败死寂、却带着一丝奇异安详的面容上。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仿佛多了一丝来自幽冥深处的、沉重如山的慨叹:
“七日剜心…蚀骨灼魂…甘受此刑…不改其志…孝心…感格幽冥…”
他顿了顿,那两点幽绿鬼火似乎穿透了耿十八的躯壳,看到了他残破不堪、却依旧因那份执念而微微闪烁的灵魂之火:
“此等至孝…虽逆天窃命…其情可悯…其行…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