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07章 鬼医娘子(第2页)

傅青竹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

惊疑攫住。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摸索着找到桌案上的火折子,颤抖着手,划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重新在诊室内晕开。

巧娘依旧背对着他,端坐在那张圆凳上。只是她的身影,不再是那种惨白刺眼、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幻感,而是凝实了许多,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虽然依旧单薄,却不再像一道随时会溃散的烟影。她身上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尸腐气息也淡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秋雨夜般的清冷潮湿。

傅青竹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和背上。那三根金针,稳稳地刺在“大椎”、“神道”、“至阳”三穴的位置,针尾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针身周围,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成功了?真的……以金针镇住了鬼魅之魂?

傅青竹扶着药柜,艰难地站直身体,胸口依旧剧痛难当,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窥见未知领域的震撼,暂时压过了痛苦。他踉跄着走到巧娘侧面,想看清她的脸。

巧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幽绿如磷火的眼睛,此刻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骇人的、非人的绿光黯淡了下去,如同被水洗过,褪去了大半的妖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茫然。幽绿深处,隐隐透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深褐色的瞳仁底色。

她看着傅青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眼前这年轻大夫手段的震惊,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苦,缓缓地从那双褪去妖异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先生……好手段。”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冰冷,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妾身……巧娘。百年前……亦是……行医之人。”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咀嚼那早已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身份。幽绿的眸子深处,那深褐的底色似乎又清晰了一分,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

“死于……难产。”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极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然而,那话语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傅青竹的耳中。

傅青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那熟悉的绞痛似乎都因为这骇人的自述而停滞了一瞬。难产而亡?百年前的女医?难怪她身上有如此浓烈的怨念与尸腐之气,也难怪她袖中会滑落人骨!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这份怨气,该是何等的深重!

“怨气难消……执念深重……徘徊于……阴阳交界……”巧娘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尸骨……不全……神魂……便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故显此等……骇人形貌……惊扰先生了……”她的目光扫过自己那身素白得刺眼的衣裙,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天禧暁说网 已发布醉辛漳结

原来如此!傅青竹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悯所取代。医者仁心,纵使面对非人之物,那份对生命逝去的痛惜,对同道遭遇的同情,依旧在心底涌动。

“那截骨头……”傅青竹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是妾身……”巧娘的声音更低了些,“遗落荒野……百年风霜……不得安宁……”她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诊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忽然,巧娘抬起头,那双褪去了大半幽绿、显出更多深褐底色的眼睛,再次精准地落在傅青竹紧捂着心口的手上。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痛苦的根源。

“先生之疾……”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判断,“非风非寒,非瘀非滞……乃‘阴脉缠心’之象。”

阴脉缠心!

傅青竹浑身剧震!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遍阅医书,苦苦追寻病根多年,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这种说法!但这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迷雾!这阴雨则剧痛、彻骨冰寒、如同被无形阴手攥住心尖的症状……不正是被某种阴寒脉象死死纠缠、侵蚀心脉的表现吗?

“此症……非阳世药石可解。”巧娘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依旧,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判,“阳间之火,暖不得九幽之寒。寻常汤药……如同杯水车薪。”

傅青竹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蔓延开来。难道终究是……无解?

!然而,巧娘那双深褐底色、带着奇异洞察力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他,话锋一转:“若要根治……需寻至阴之物……以毒攻毒,反克其源。”

“何物?”傅青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巧娘苍白的唇瓣轻轻开合,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阴间的森然寒气:

“百鬼泪。”

百鬼泪?傅青竹瞳孔骤缩。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传说中,那是无数冤魂厉鬼在黄泉路上,因生前憾事未了、执念难消而流下的至阴至寒之泪,凝聚着最纯粹的怨念与悲苦。它只存在于阴阳交界的冥河深处,是鬼魅都避之不及的禁忌之物!

“此物……乃化解‘阴脉缠心’……唯一药引。”巧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然……冥河凶险……非生人可渡。百鬼之泪……更是怨念结晶……稍有不慎……沾染分毫……便足以冻结魂魄……永堕幽冥。”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傅青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冥河?百鬼泪?这根本就是传说中的绝境!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取来?那跟送死有何区别?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他,心口的绞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傅青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巧娘那双奇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飘忽,仿佛带着某种决心:

“先生……金针定魂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夜,“今夜……子时之后……先生若能忍耐……妾身……或可……以阴间之术……暂缓先生痛楚。”

傅青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暂缓痛楚?以阴间之术?这听起来依旧诡异莫测,但此刻,对他这饱受折磨的人来说,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当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嘶哑。

巧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那刺入她背后的三根金针,也随之变得虚幻起来。

“子时……静候。”留下这最后四个字,那抹素白的身影连同三根金针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盆早已熄灭的冰冷炭灰,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潮湿气息。

傅青竹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很长。心口的剧痛依旧在持续,但方才那番离奇到荒诞的对话,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百鬼泪?冥河?还有那承诺子时再来的阴间之术……这一切,究竟是解脱的曙光,还是将他拖入更深黑暗的陷阱?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子时。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淅淅沥沥的秋雨到了深夜,反而渐渐收敛,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窗下的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惊心。

傅青竹并未入睡。他端坐在诊室那张硬木方桌旁,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面前摊开着一本早已翻烂了的《奇症汇纂》,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油灯的火焰被他拨得很小,只勉强照亮桌案一角,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心口的绞痛并未因夜深而减弱,反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那冰冷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感觉愈发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

他紧盯着墙壁,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摇曳的昏暗光影。巧娘的话是真的吗?她真的会来?一个女鬼,如何施展所谓的“阴间之术”来缓解他的痛苦?无数的疑问和深重的恐惧在他心中翻腾。

就在那滴落的水珠声敲到第十一下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厚的砖墙,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瞬间弥漫了整个诊室!温度骤降,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颜色瞬间转为幽蓝,剧烈地跳动挣扎起来,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泽。

傅青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看向墙壁!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那原本坚实无比的青砖墙壁,此刻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涟漪中心,一抹素白的身影,如同从一幅水墨画中缓缓洇出,由淡转浓,由虚化实。正是巧娘!

她依旧是那身素白得刺眼的古式衣裙,长发披散,脸色在幽蓝的灯火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不同的是,她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清晰可见,针尾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如同三根锚,将她这缕游魂牢牢地定在了这个空间。她那双眼睛,幽绿的磷火之色已经褪去了大半,深褐色的瞳仁底色占据了主导,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她就这样,穿墙而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诊室中央,站在傅青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冰冷的阴气如同实质,扑面而来,傅青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阴寒刺激得骤然加剧,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先生……”巧娘空灵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放松……勿要抗拒。”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她并未触碰傅青竹的身体,只是隔空,遥遥地

对着他紧捂着的左胸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笼罩了傅青竹!

那并非实质的接触,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魂魄层面的、冰冷彻骨的渗透!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带着九幽寒气的冰针,无视了皮肉的阻隔,精准地、同时刺入了他心口那痛苦的核心!

“唔!”傅青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那感觉太可怕了!比他原本的绞痛还要恐怖百倍!仿佛整个心脏被瞬间冻结、刺穿!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爆发后的下一瞬——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附骨之蛆、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尖锐的绞痛,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抽离!那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种久违的、温暖的、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顺畅流淌的舒适感!

痛楚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傅青竹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又猛地抬头看向依旧隔空对着他的巧娘。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虽然空气依旧冰冷,但每一次吸气都顺畅无比,再无半分窒碍!

“这……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湿润了。多少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没有痛苦是什么滋味!

“只是……暂时的压制。”巧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隔空施术的右手也微微垂落下来。她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阴脉根源……仍在。此法……如同以寒冰……覆盖寒冰……终非长久之计。”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身影似乎也随着这喘息而波动了一下,变得稍微虚幻了一点。

“百鬼泪……仍是……唯一解方。”她看着傅青竹眼中尚未褪去的狂喜,声音冰冷而残酷地提醒着现实。

短暂的轻松如同昙花一现,巨大的失落感再次攫住了傅青竹。他看着巧娘明显变得虚弱的魂影,感受着心口那虽然暂时消失、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隐患,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告诉我!巧娘!告诉我如何取那百鬼泪!冥河在何处?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我也要去闯一闯!”

巧娘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傅青竹以为她不会回答,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指引:

“城西……三十里……乱葬岗……深处……有一口……枯井……”

“月晦之夜……子时三刻……井中……会映出……不属于……此世的……月光……”

“跳下去……”

“那便是……通往……冥河渡口的……唯一……生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伴随着她的话语,她的身影也开始剧烈地波动、闪烁起来,如同信号不稳的烛火。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也变得明灭不定。

“记住……冥河之水……噬魂销骨……唯持……至诚至阳……之心念……方可……短暂抵御……”

“百鬼泪……凝结于……河心……最幽暗……漩涡……之下……形如……幽蓝……冰晶……”

“取之……即走……万勿……回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低不可闻。话音落下的瞬间,巧娘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连同那三根定魂金针的虚影,彻底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盏颜色幽蓝、依旧在不安跳动的油灯,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缕清冷气息,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傅青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心口那短暂的轻松感依旧存在,如同一个甜美的诱饵。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决心而微微颤抖。

城西乱葬岗,枯井,月晦之夜,冥河渡口,百鬼泪……

这条路的尽头,是解脱,还是永恒的沉沦?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短暂的喘息,这来自阴间的援手,已经让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去!

接下来的日子,对傅青竹而言,是一种奇异的煎熬。白日里,他依旧在回春堂坐诊,望闻问切,开方抓药,履行着一个医者的职责。心口的剧痛自那夜之后,果然未曾发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封印了。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精力充沛,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奔流的声音。然而,这份轻松并未带来多少愉悦,反而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时刻提醒着他这安宁的脆弱和代价。

!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拿出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云泽县周边地图,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城西乱葬岗的方位和范围。三十里,不算远,但乱葬岗深处……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禁忌之地,白日里都少有人敢靠近,更遑论深夜?他悄悄准备着东西:最

厚实的衣物,防身的匕首,大捆坚韧的绳索,防风防水的火折子,还有几瓶他自己调配的、能短暂提振精神、抵御寒气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