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胡四姐(第3页)
!胡四姐似乎从巨大的惊骇中稍稍回神,她喘息着,抬起眼,正对上沈青崖震惊到近乎呆滞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温柔倾慕,只有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琥珀色的眼眸中,那巨大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哀伤和了然所取代。她明白了。他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公子…”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种破碎的虚弱,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沈青崖的目光,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指节捏得发白。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砸落在散乱的棋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酝酿着更大的风暴。书房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滴泪珠砸落棋盘后死一般的沉寂。方才的温馨对弈,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隔世。
沈青崖看着胡四姐低垂的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看着她砸落棋盘的那滴泪,心中翻江倒海。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她是狐…非我族类…那些清音,那些诗画酬答,那些花下对酌的情愫…是幻术?是迷惑?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阿绣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刚才那雷…”她话未说完,便看到书房内诡异的气氛。胡四姐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沈青崖面色复杂地僵立一旁,棋盘散乱,地上还落着棋子。
阿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迅速扫过,又看到胡四姐脸上未干的泪痕,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脸色一变,快步走到胡四姐身边,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急切和哀求:“小姐…沈公子他…外面雨要来了,公子还是…先请回吧?”她看向沈青崖,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沈青崖如梦初醒。他看着胡四姐单薄的身影,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头五味杂陈,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对着胡四姐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动作僵硬。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踉跄着冲出了书房,冲出了“寄庐”那扇乌漆木门。
几乎在他踏出院门的刹那,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狠狠砸落下来,瞬间将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沈青崖没有撑伞,失魂落魄地走在滂沱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顺着头发、脸颊、衣领灌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混乱。方才书房中那惊悚的一幕,胡四姐惨白的脸和绝望的泪,阿绣哀求的眼神,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她是狐…她是狐…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反复啃噬着他的理智。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上来——对未知的恐惧,对异类的恐惧,甚至…对自己曾付出的真挚情感的恐惧。他想起那些夜半清音,那些诗画往还,那些花下对酌的心动…难道都是假的?都是狐妖惑人的伎俩?她接近自己,究竟是何目的?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微弱地挣扎:她的琴音,那般空灵高洁;她的画意,那般清逸出尘;她的谈吐,那般冰雪聪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温柔的笑意,那花下微醺时的娇憨,那谈及过往时眼底深藏的哀愁…那点点滴滴的温情,难道也都是伪装?若真是伪装,又为何在惊雷之下,流露出那样真实的、如同小兽般的恐惧和无助?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让他头痛欲裂。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冷清的小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屋外暴雨如注,屋内一片死寂。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裹挟着冰雨,呼呼地往里灌。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崖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他不再去“寄庐”,甚至刻意避开那条巷子。他强迫自己埋首于抄经和作画之中,试图用繁重的劳作麻痹那颗纷乱的心。然而,笔下的线条总是滞涩,墨色也显得浑浊不堪。案头那幅未完成的《听霖小影》,画中那朦胧的素衣身影,此刻看来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夜半时分,那清越的乐音依旧会穿透雨幕传来。只是如今听在耳中,却变了滋味。那玲珑剔透的声响,不再让他心弦共鸣,反而化作一根根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口,提醒着他那个残酷的真相和随之而来的隔阂。他不再调琴应和,只是烦躁地关上窗户,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魔音”。
然而,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思绪。胡四姐的一颦一笑,她清冷的眼神,她温软的话语,她花下微醺的娇态,甚至她惊惧时惨白的脸和绝望的泪…都如同烙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试图用“狐妖惑人”来否定一切,可心底深处,那份被她的才情、品性所吸引的倾慕,那份因心意相通而萌生的情愫,却如同野草,越是压抑,越是疯狂滋长。
!矛盾与痛苦日夜折磨着他。他变得沉默寡言,面容憔悴,
眼窝深陷。抄经时常常走神,笔下错漏百出。画也画不下去了,每每提笔,眼前浮现的总是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
一日,他出门采买米粮,远远瞧见阿绣挎着菜篮从集市方向走来。阿绣也看见了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担忧,有埋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下头,匆匆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仿佛躲避着什么瘟疫。
沈青崖僵在原地,看着阿绣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连阿绣…也怨他了么?他想起那日雨中自己仓惶逃离的背影,想起胡四姐绝望的泪…一股强烈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
他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枫桥边。细雨如丝,古老的石桥在烟雨中静默。桥下河水潺潺,流淌着千年的光阴。他凭栏而立,望着迷蒙的水面,思绪如同这河水般纷乱。
“沈公子?”一个略带讶异的温润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青崖回头,见是镇上“慈心堂”的坐堂大夫陈先生。陈先生年约五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医术高明,为人仁厚,在镇上颇有声望。
“陈先生。”沈青崖勉强拱手。
陈先生撑着伞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蹙:“多日不见,公子清减了许多。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心中郁结难解?”老大夫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他眉宇间的愁绪。
沈青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劳先生挂心,只是…近日心绪不宁罢了。”
陈先生捋了捋胡须,目光投向烟雨中的河面,似有所指:“心绪不宁,常因外物扰神,或…心魔自生。老夫行医多年,见过形形色色之人。有时,眼见未必为实,常理未必是真。天地之大,造化玄奇,岂是凡俗所能尽窥?譬如草木鸟兽,亦有灵性;山川风月,亦蕴深情。执着于皮相之别,执着于常理之限,反倒蒙蔽了心眼,错失了本心所向的清明与真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青崖一眼,“公子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若因外相而疑本心,因常理而负真情,岂非…本末倒置,徒留憾恨?”
陈先生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字字敲在沈青崖心头。执着于皮相之别…执着于常理之限…错失本心所向的清明与真意…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是啊!他爱慕的,是那个在雨夜奏出天籁之音的灵魂,是那个画意清逸、谈吐不凡的知己,是那个花下对酌、眼波温柔的胡四姐!她的才情,她的品性,她待他的真诚,点点滴滴,难道会因为她是狐而非人,就化作虚假?就失去价值?他因为惊惧于她的异类身份,便仓惶逃离,甚至心生疑惧,将她所有的好都打上问号,岂不是辜负了这份相遇相知的情谊?岂不是…懦弱和狭隘?
一股强烈的悔恨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胡四姐惊雷下的恐惧和无助,想起她绝望的泪水,想起阿绣那复杂的眼神…在她最需要一丝信任和安慰的时候,他却用震惊和逃避,给了她最深的伤害!
“先生金玉良言,青崖…受教了!”沈青崖对着陈先生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他不再犹豫,转身便朝着“寄庐”的方向,在细雨中狂奔而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向她道歉!告诉她,他不在乎她是什么!他在乎的,只是她这个人!
雨丝拂面,带着清凉。沈青崖的心,却如同燃起了一团火。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寄庐”门前时,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如坠冰窟!
那扇熟悉的乌漆木门,竟然洞开着!门板上残留着几道深深的、仿佛被野兽利爪抓挠过的痕迹!门内,小院一片狼藉!那架盛开的紫藤花架被整个掀翻在地,淡紫色的花穗零落成泥,混着雨水,一片污浊!翠竹被折断,枝叶散落一地!石桌石凳东倒西歪!更骇人的是,青砖地面上,赫然有着几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一直蜿蜒到书房门口!
“四姐!阿绣!”沈青崖肝胆俱裂,嘶喊着冲进院子!
书房的门同样敞开着。屋内更是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书架倾倒,书籍、画卷散落满地,被踩踏得污秽不堪!笔墨纸砚狼藉一片!窗棂碎裂!地上、墙上,溅满了更多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人去楼空!一片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气和残破景象,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惨烈的变故!
“四姐——!阿绣——!”沈青崖的呼喊声在空荡死寂的院落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无人回应。只有冷风穿过破碎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迹,心如刀绞,浑身冰冷。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恨自己的懦弱与迟疑!若不是他因恐惧而逃避,若能早一日想通,早一刻赶来…或许…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
!“四姐…四姐…”他喃喃着,踉跄着在废墟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突然,他的目光被墙角散落的一堆书籍残页下,一点素白的光泽吸引。他扑过去,颤抖着手拨开纸张。
那是一小片被撕裂的
素白罗衣碎片!布料上乘,正是胡四姐常穿的衣料!碎片边缘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而在碎片旁,静静躺着一支断裂的白玉兰花簪!簪头那用金丝点缀的花蕊已经变形,玉质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啊——!”沈青崖抓起那染血的衣片和断裂的玉簪,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这定是四界之物!她受伤了!她被人抓走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他如同疯魔般冲出“寄庐”,在枫桥镇上四处打探。然而镇民们要么摇头不知,要么讳莫如深,眼神闪烁。直到他找到一位住在“寄庐”附近、以打更守夜为生的跛足老人。
老人起初也是连连摆手,经不住沈青崖苦苦哀求,才将他拉到僻静处,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中带着惊惧:“沈公子…唉!昨儿半夜,老汉我巡更到那附近,听得‘寄庐’里传来打斗声,还有女子凄厉的尖叫…吓得老汉腿都软了!没敢靠近…后来…后来看见几个穿着黑衣服、戴着斗笠的凶神恶煞的人出来,手里…好像还拖着个白乎乎的大麻袋…里面…里面像是装着活物,还在动!他们往西…往西边乱葬岗方向去了!那地方邪性…老汉我可不敢跟啊!”
乱葬岗!黑衣人!麻袋!白乎乎的东西!还在动!
沈青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想象四姐和阿绣遭遇了什么!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愤怒支撑着他!他谢过老人,转身便冲进镇上的铁匠铺,抓起一把劈柴用的、沉重锋利的开山斧,不顾铁匠的惊呼阻拦,丢下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扛起斧头,便朝着镇西那片阴森恐怖的乱葬岗,在越来越大的雨中,亡命狂奔而去!
天色阴沉如墨,暴雨倾盆,密集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沈青崖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救她!救四姐!
乱葬岗在镇西三里外一处荒僻的山坳里。远远望去,荒草萋萋,坟茔错落,歪斜的墓碑在风雨中如同幢幢鬼影。几棵枯树张牙舞爪地伸向低垂的天幕,乌鸦的啼叫在雨声中更添几分凄凉。浓重的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沈青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上山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目光如鹰隼般在荒坟野冢间急切地搜寻。终于,在岗子最高处、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边缘,他看到了火光!
几簇幽绿、惨白、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火焰,围成了一个诡异的圆圈!圆圈中心,赫然立着三个身穿黑色劲装、头戴宽檐斗笠的身影!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阴冷凶戾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呈三角之势站立,手中各自掐着古怪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毒蛇吐信!
而就在那三人围成的圈子中央,洼地的最低处,沈青崖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胡四姐和阿绣!她们被粗大的、浸染着暗红符文的麻绳紧紧捆缚着,丢在冰冷的泥水之中!胡四姐一身素衣早已被泥污和血迹染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血痕,原本清亮如琥珀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充满了痛苦与绝望。她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阿绣的情况更糟,她蜷缩在胡四姐身边,藕荷色的衣衫破碎,露出的手臂上布满青紫伤痕,已然昏死过去。
最让沈青崖心胆俱裂的是,在胡四姐和阿绣的头顶上方,悬浮着三面尺许见方的黑色幡旗!幡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上面用猩红的朱砂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随着那三个黑衣人念咒掐诀,幡旗上血光大盛,投射下三道阴森冰冷的血色光柱,如同囚笼般将胡四姐和阿绣牢牢罩住!那血光仿佛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吸力,胡四姐的身体在血光中痛苦地抽搐着,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月华般的白色光晕正被强行从她体内抽离出来,汇入那三面幡旗之中!
“妖孽!交出内丹!还能留你主仆一个全尸!否则,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为首一个身材最为高大的黑衣人厉声喝道,声音嘶哑难听,如同夜枭啼鸣。
“休…休想…”胡四姐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眼神却依旧倔强不屈,声音微弱却清晰,“尔等…邪道…觊觎内丹…戕害生灵…必遭…天谴!”
“冥顽不灵!”另一个黑衣人狞笑一声,手中法诀一变,那笼罩胡四姐的血色光柱骤然变得刺目!胡四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地弓起,更多的白色光晕被强行抽离!
“住手——!”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沈青崖胸中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他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双目赤红,扛着那把沉重的开山斧,从藏身的乱石后猛冲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狠狠劈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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