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40章 雪妖(第2页)

素影依旧静静地站在屋中,位置与他离开时几乎未曾移动。然而,她此刻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白得如同最纯净的冰雪,几近透明。唇上更是毫无血色,微微抿着。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看向柳含章,那目光依旧清澈,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归来。

“你……”柳含章喉头发紧,声音干涩,指着门外风雪的方向,又指向地上那瞬间冻毙的饿狼留下的、早已被新雪覆盖的痕迹,“那头狼……是你……?”

素影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外那片纯净的雪野,沉默了片刻。屋内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寒意。终于,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柳含章惊疑不定的脸上,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亘古的冰川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是。”她平静地承认,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风雪是我引来的,为阻那猎户再入深山,伤及……生灵。”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含章湿透的、沾满污泥冰雪的衣衫和冻得青紫的手脚上,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融化了一瞬,“你……回来作甚?”

柳含章愣住了。他本以为会听到否认,或者更诡秘的解释,却没想到她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引动风雪的事实,甚至点明了是为了保护山中的生灵。而她最后那句问话,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仿佛不解他为何要冒着危险返回这“妖异”之地。

那丝困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柳含章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情绪——是震撼于她引动风雪的伟力?是怜惜她此刻苍白的容颜?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和某种决绝的话:“风雪困人,非只我一个。姑娘引来的风雪,自然……也困住了姑娘自己。”他看着素影冰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柳含章,愿留下,扫雪劈柴,略尽绵薄,待……待真正雪霁天晴,再与姑娘同行下山!”

话音落下,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无声地流淌。?零+点·墈·书· `已*发.布′醉,欣·彰*洁.素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柳含章,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影——有惊讶,有不解,有探究,最终,似乎都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幽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缓缓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寂静的雪岭。

柳含章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着。他知道,他留下了一个无法回头、也甘之如饴的谜题。

木屋的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在寂静中悄然滑过。柳含章当真留了下来。他脱下湿冷的棉衣,换上素影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套同样素净的粗布旧衣。每日清晨,他踏着新雪,去屋后林中砍柴,寻回干燥的枯枝,在屋角堆叠整齐。又拿起简陋的木铲,将门前小径和屋顶的积雪仔细清扫干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清冽的松香,竟让他因奔波和惊吓而疲惫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

素影依旧清冷少言,但不再只是倚墙闭目。她会坐在那张唯一的矮几旁,静静地看着柳含章做这些琐事。当柳含章扫雪归来,在门廊下跺掉靴上的雪沫时,她会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带着草木清气的汤水。当他劈柴累了,额角渗出细汗时,她会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这些细微的举动,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木屋内的氛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柳含章发现,素影对屋中那几块散发暖意的奇石似乎有着本能的依赖。她总是坐在靠近奇石的地方,仿佛在汲取那微弱却持续的热量。而每当柳含章无意中靠近那奇石,或者偶尔因寒冷而搓手呵气时,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便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紧绷。她似乎……在畏惧?畏惧那点凡俗的温暖?

这一日,柳含章劈柴归来,见素影正坐在矮几旁,目光落在几上那张他前几日画的雪峰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抚过画纸的边缘。他心中一动,走到书箱旁,取出仅剩的两张宣纸和那半锭墨。

“素影姑娘,”他斟酌着开口,带着几分期待,“风雪封山,时日漫长。不知……可否再允我借笔墨一用?”

素影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看向他手中的纸笔,又落回他脸上。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闪动了一下,如同冰晶反射阳光的碎芒。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柳含章心中一喜,连忙铺纸研墨。这一次,他没有再画孤绝的雪峰。他提笔凝神,笔尖饱蘸浓墨,落于纸上。笔锋流转,或刚劲如铁线,勾勒出嶙峋的山石轮廓;或柔韧如春藤,描绘出积雪覆盖下虬劲盘曲的松枝;墨色或浓重如夜,点染出山岩的厚重;或清淡如水,晕染开远山雪雾的缥缈。渐渐地,一幅风雪寒林图在纸上铺陈开来,墨色淋漓,气象萧疏而浑厚。

他画得专注,心神完全沉浸在笔墨构筑的寒林意境之中。浑然不觉,素影已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到了矮几旁。她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那支在纸上飞舞的笔,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观摩神迹。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柳含章画到酣处,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去擦拭额角沁出的细汗时,宽大的袖袍拂过矮几一角,竟将矮几上盛着清水、用来润笔的一只粗陶小碗,带得微微一晃!

碗中清水顿时倾洒出些许,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矮几光滑的木面上滚动跳跃,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朝着素影垂落在矮几边缘的、素白衣袖的袖口落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柳含章惊觉时,已来不及阻止!他心头猛地一沉!糟了!

就在那滴水珠即将触碰到那素白衣袖的瞬间——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水珠,在距离素影衣袖尚有寸许之处,竟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极度冰寒的屏障!水珠在空中猛地一顿,瞬间凝结!由晶莹的液态,在不到一息之间,化作了一颗细小、浑圆、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粒!冰粒失去支撑,“嗒”的一声轻响,跌落在矮几的木面上,滚了几滚。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若非柳含章一直看着,几乎难以察觉!

木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柳含章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未完成的画作上,洇开一团污迹也浑然不觉。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矮几上那颗小小的冰粒,又猛地抬头看向素影。

素影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那颗冰粒。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清冷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与慌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颗落在矮几上的小小冰粒,在奇石柔和的白光下,折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屋外的冰雪更甚!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活生生的、无法辩驳的诡异景象彻底证实!他喉咙干得发紧,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你究竟是什么?”

素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直起身。她没有看柳含章,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颗冰粒上,仿佛那小小的冰晶承载着她所有的秘密。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亘古的冰川剧烈地动荡着,翻涌起惊涛骇浪。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柳含章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入柳含章惊骇的眼底。

那眼神,不再有丝毫掩饰,冰冷、疏离,带着一种非人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雪山之巅的神只俯视着渺小的蝼蚁。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尘缘的决绝:

“雪魄。”

光阴在燕山深处这座孤绝的木屋里,如同被冻凝的溪流,缓慢而无声地流淌。三年寒暑,在风雪与寂静中悄然滑过。

柳含章未曾归家。那日“雪魄”二字如同冰锥刺破幻梦,恐惧与震撼之后,留下的却并非逃离的冲动,而

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羁绊。他修书一封,托偶然入山的采药人带回村中,信中只言山中遇得隐世高人,随其修习医术,需长留侍奉,药石及家用银钱亦随信附上,恳请邻里代为照拂病母。信末落款处,墨迹微滞,终是未曾提及“素影”二字。

素影……或者说,雪魄。她承认了本源,却依旧如谜。她对那几块散发暖意的“阳燧石”依赖日深,仿佛那是维系她在这“温暖”人间存在的脆弱纽带。她依旧不喜凡火,柳含章试过几次在屋中生起小小的炭盆,火焰升腾的刹那,素影虽未言语,但冰蓝色的眼眸中瞬间掠过的痛苦与抗拒,以及周身骤然降低的温度,都让柳含章立刻掐灭了那点微弱的暖源。

然而,她独爱看他作画。每当柳含章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素影便会悄然走近,或倚墙,或静坐一旁,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他的笔锋。那目光不再是初时的疏离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柳含章难以理解的、近乎贪婪的沉浸。他画山,画雪,画寒林,画屋后那株虬劲的老梅。他笔下的世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与孤寂,却又有一种笔墨难以言传的、内在的生命力。

柳含章发现,唯有在他作画时,素影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寒意会稍稍收敛。她苍白的脸颊,在专注凝视画作时,甚至会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温泉。有时,她看得入神,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身体,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轻拂动,那瞬间流露出的专注与柔和,美得令人心颤。

偶尔,在柳含章画至酣畅淋漓、浑然忘我之际,他会感觉到一道极其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地抬眼,总会撞进素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蕴藏了整个寒冬的谜题,有探究,有困惑,有某种近乎执拗的追寻,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暖意。每当此时,柳含章的心跳便会漏掉一拍,随即涌起一股混杂着甜蜜与酸涩的暖流。

这微妙的平衡,这冰雪包裹下悄然滋生的暖意,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被骤然打破。

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袭了燕山。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过后,柳含章便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未太在意。然而几日后,症状非但未减,反而骤然加重!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手捂住嘴。

待咳喘稍平,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粘稠的鲜红!

咯血!

柳含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寒窗苦读时便落下的肺痨沉疴,在这三年山居清苦、寒气侵体的境况下,终究是猛烈地复发了!

他心中惊惶,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素影。素影正坐在靠近阳燧石的矮榻上,目光原本落在一卷不知名的书册上。柳含章压抑的咳嗽和骤然变化的脸色惊动了她。她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光扫过他瞬间惨白的脸,落在他微微颤抖、尚未来得及合拢的手掌上——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上绽开的妖异红梅,灼痛了她的眼睛!

素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无声地走到柳含章面前。没有言语,没有询问,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搭上了柳含章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刺骨,触碰到柳含章滚烫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然而,更让他心颤的是素影脸上的神情。那亘古冰封般的面容上,此刻清晰地笼罩着一层寒霜,比屋外深秋的山风更冷冽。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冰川的平静,而是翻涌着汹涌的暗流——是惊怒?是凝重?亦或是……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恐慌?

她诊脉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寒的气息透过指尖渗入柳含章的腕脉,仿佛要将那紊乱的生机脉络都冻结。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胳膊直窜心脉,激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溢出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