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宴仙居
---
永隆七年的秋,来得又急又厉。¢微·趣~暁~税- ^追·蕞¢新_璋.节?昨日还是暖阳熏人,今日一场冷雨,便将整个金陵城浇得透湿。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倒映着两旁灰扑扑的骑楼和挑出的褪色酒旗,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落叶腐烂和不知何处飘来的劣质熏香混合的浊气。李晚棠坐在新购的西洋汽车里,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阴郁的街景和湿冷的空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一个紫檀木匣冰凉细腻的棱角,里面躺着的东西,是她踏入那扇门的“钥匙”。
“宴仙居。”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灼热感。城中关于它的传闻,早已脱离了食肆的范畴,变成了一个只流传于顶级富贵圈层、近乎神话的存在。深藏于最老旧的古董街深处,青砖黛瓦,毫不起眼,像一座久无人祭的祠堂。每月初七,只开一席,只宴一人。至于菜品?有幸尝过的人,回来后无不神情恍惚,言语支吾,只反复念叨着“非人间味”、“毕生仅此一遭”,再追问细节,便讳莫如深,如同守着惊天的秘密。至于那令人咋舌的价格——万金起步,且需门路通天才得一见——反而成了最不足道的门槛。
李晚棠二十八岁,名下三家画廊,掌控着江南三成的丝绸交易。她拥有寻常人几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也拥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寂寞。锦衣玉食,珍馐玉馔,早已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寻常滋味如同嚼蜡,这具身体对享乐的渴求,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日夜噬咬着她。唯有“宴仙居”的传说,像暗夜里一点勾魂摄魄的幽光,点燃了她心底沉寂已久的、对极致感官刺激的贪婪火苗。
为此,她动用了父亲临终留下、轻易不敢示人的那块前朝御赐蟠龙玉佩,搭上了织造局大太监那条隐晦曲折的线,辗转数月,才终于换来一张薄如蝉翼、触手微温、仿佛带着某种活物呼吸的暗金色帖子。帖子上没有署名,只有三个墨色淋漓、筋骨嶙峋的朱砂大字:**宴仙居**。背面,一行更小的殷红小字,如同凝固的血珠:**初七酉时,只身赴宴,千金不换。**
此刻,这帖子就安静地躺在紫檀木匣中,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膝盖。
汽车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逼仄巷口停下。巷子深不见底,两壁是斑驳脱落的青灰色高墙,雨水顺着墙缝蜿蜒流下,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浊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似檀非檀,带着点陈年木头和药材的味道,幽幽地钻入鼻腔。
“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隔着厚重的隔音板传来。
李晚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推开车门。深紫色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响。她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拂过精心打理的发髻和昂贵的貂皮围脖,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
巷子深处,果然立着一扇门。没有招牌,没有灯笼,只有两扇厚重、颜色沉暗如古铜的木板门。门环是两只造型古拙、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兽首,口中衔着锈迹斑斑的铜环。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乌木牌匾,刻着三个同样筋骨嶙峋的篆字——宴仙居。
她抬手,尚未触及那冰冷刺骨的铜环,两扇沉重的木门竟悄无声息地、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向内打开了。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厅堂,而是一条幽深、曲折、仅容一人通行的长廊。廊壁是深沉的暗红色,仿佛凝固了无数岁月的朱漆,壁上每隔数步便嵌着一盏造型奇特的壁灯。灯盏是半透明的白色薄胎瓷,形似倒扣的莲蓬,内里燃着一点豆大的、幽蓝色的火苗。光线极其黯淡,仅能勉强照亮脚下同样暗红、光可鉴人的地面,以及……廊壁高处悬挂的几幅画。
不,不是画。
李晚棠走近几步,借着幽蓝的灯光细看,心头猛地一缩!
那是几张极其巨大、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形皮影!影子的姿态各异,有举杯邀月的,有伏案大嚼的,有仰天狂笑的……无一例外,皆栩栩如生,连衣袂的褶皱、发丝的飘动都清晰可见。只是那五官,却是一片空白平滑,如同尚未点睛的画皮,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幽蓝的火光跳跃着,映在这些人形影子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长廊里弥漫着那股奇异的冷香,此刻更加浓郁。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只有她高跟鞋踩在暗红地面上的“笃、笃”声,空洞地回响。
引路的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转角。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毫无一丝褶皱的素白长衫,脸上戴着一个同样素白、没有任何五官描画的傩戏面具。面具的眼孔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僵硬如同牵线木偶,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李晚棠定了定神,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跟了上去。脚步声在死寂的长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过了一段被拉长的、不属于现世的时间。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一
间雅室。
雅室不大,陈设却极尽古雅清幽。四壁皆是素白,一尘不染,唯有东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意境空蒙。地面铺着厚厚的、织着暗金缠枝莲纹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居于正中,桌旁仅设一把同样材质的官帽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桌面上,一套薄如蛋壳、釉色如冰似玉的定窑白瓷餐具,在室内唯一的光源——头顶一盏同样素白、形如巨大莲蓬的纱罩宫灯——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空气里那股奇异的冷香淡了许多,被一种更加清冽、如同雪后初融的泉水般的纯净气息取代。
“请贵客入席。”面具侍者终于开口,声音却平淡无波,毫无起伏,如同用钝器刮擦着光滑的瓷器表面。他指向那张唯一的官帽椅。
李晚棠依言坐下。紫檀木坚硬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环顾四周,这雅室静谧得可怕,除了头顶宫灯纱罩内一点微弱的暖黄光晕,再无其他光源,也无窗棂,仿佛一个完全封闭、与世隔绝的雪洞。
侍者无声退至墙角阴影处,如同一尊真正的雕像。
就在李晚棠的耐心即将被这死寂耗尽时,雅室另一侧,一扇同样素白、与墙壁浑然一体的暗门悄然滑开。一位老者,缓步而出。
老者身着玄色暗云纹的宽大锦袍,身形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望之令人心神微凛。他手中托着一个同样是定窑白瓷、尺许见方的浅口托盘,步履无声,如同飘行。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老者行至桌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落在人心坎上。“老朽姓莫,忝为此间掌柜。”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李晚棠面前。托盘内别无他物,只放着一方巴掌大小、触手温润、色泽如同凝固鸡血般的赤红玉印,印旁立着一支细若蚊足、通体乌黑、不知是何材质的细笔,笔尖蘸满了同样浓稠如血的朱砂。
“请贵客以心血为契,留名印信。”莫掌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晚棠脸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幽光一闪而逝。
心血为契?留名印信?
李晚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方赤红玉印散发出的暖意,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燥热。她下意识地看向莫掌柜,对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流程。空气中那股清冽的气息似乎也变得粘稠了些许,无声地催促着。
箭在弦上。万金已付,门路已通,岂能在此刻退缩?对那传说中极致滋味的贪婪渴望,瞬间压倒了心头那点细微的惊悸。
她伸出保养得宜、指甲染着蔻丹的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向那支乌黑细笔。笔尖的朱砂浓得发暗,带着一股奇异的甜腥气。她执笔,在那方温热的赤红玉印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闺名——李晚棠。
三个娟秀小字落成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玉印上温润的红光骤然变得刺目、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针尖刺入的细微锐痛,猛地从她执笔的指尖传来!那刺痛感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李晚棠手指一颤,几乎握不住笔。
再看那玉印,红光已然收敛,依旧是温润的赤红。印面上“李晚棠”三个朱砂小字,却仿佛活了过来,边缘微微蠕动,散发着一种妖异的光泽,如同刚刚用鲜血书写,尚未干涸。
莫掌柜眼中那点幽光似乎满意地隐去。他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契约已成。贵客稍候,第一道‘开胃小点’,即刻奉上。”
他收走玉印与笔,连同那个空托盘,无声地退回了那扇素白的暗门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墙角的面具侍者,依旧如同石雕,纹丝不动。
雅室重归死寂。唯有那指尖残留的、似真似幻的细微刺痛,和心头那点莫名放大的空洞感,提醒着李晚棠,方才并非幻觉。-6/邀¢看/书^惘. ^耕~鑫·蕞`全?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食指,指腹上并无伤痕,但那点被无形之物刺穿的寒意,却挥之不去。那所谓的“心血为契”……究竟是什么?
未及细想,暗门再次滑开。依旧是莫掌柜,依旧托着一个定窑白瓷托盘。这一次,盘中盛着一件物事。
那是一个同样白瓷的小小盅盏,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造型极简,毫无纹饰。盅内盛着约莫两口的量,是一种纯净到极致的、如同初雪般毫无杂质的乳白色凝冻。凝冻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表面光滑如镜,在莲蓬宫灯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丝丝若有若无、清冷幽邃的异香,从这凝冻中飘散出来,钻入李晚棠的鼻腔。
这香气极其特别,非兰非麝,初闻似冰雪消融的清冽,细品之下,又隐隐透出一丝极其淡薄、却异常勾魂的……甜腥?这丝甜腥若有若无,混杂在清冽的主调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像一味绝妙的引子,瞬间撬开了她所有的味觉防线,一种源自
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饥渴感,如同沉睡的火山,猛地在她腹中苏醒、咆哮!
!“此乃‘玉脂凝霜’。”莫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取天地初开时第一缕冰魄精粹,佐以昆仑雪莲之蕊,九蒸九晒,凝其精华。请贵客慢用。”
玉脂凝霜……李晚棠的目光完全被那盅小小的凝冻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腹中那股疯狂的饥渴感催促着她,理智和方才那点疑虑,在这极致诱惑的香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起托盘旁一支同样温润如玉的白瓷小勺。勺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凝冻之中。触感冰凉、细腻、柔滑得不可思议,如同触碰着最上等的丝绸,又似初生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
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
没有预想中冻品的坚硬或冰渣感。那凝冻在触及舌尖的瞬间,便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倏然融化!化作一股清冽甘甜、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润的琼浆,瞬间流溢整个口腔!
无法形容的美妙滋味在味蕾上轰然炸开!
仿佛三伏天饮下最纯净的冰泉,又似寒冬腊月浸泡在温润的暖玉之中。清冽与温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竟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抵灵魂深处的愉悦!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此刻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致命诱惑的醇厚底蕴,如同最陈年的美酒,在舌尖萦绕不去,勾得人神魂颠倒。
李晚棠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在这一刻舒张开来,贪婪地汲取着这无上的滋味带来的极致享受。连日来萦绕心头的空虚、对享乐的饥渴,仿佛瞬间被这股清冽温润的琼浆填满、抚平。
当她意犹未尽地睁开眼,那小盅里已是空空如也。唇齿间残留的余韵,依旧令她回味无穷。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皮肤……似乎比之前更加细腻光滑了?仿佛刚刚用最上等的珍珠粉细细敷过,触手温润柔滑,连眼角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纹路,都似乎被悄然抹平。镜中倒影里,原本略显疲惫的肤色,此刻竟透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莹润如玉的光泽。
这便是“玉脂凝霜”?当真名不虚传!
心头最后那点疑虑和指尖残留的刺痛感,在这极致享受带来的满足感面前,彻底烟消云散。李晚棠靠在宽大的紫檀官帽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自己愈发光滑细腻的脸颊,嘴角勾起一抹沉醉的弧度。对明日的期待,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所有的思绪。
墙角的侍者面具深黑,如同两个凝固的旋涡。
莫掌柜无声退去,素白的暗门合拢,雅室再次成为一片隔绝的天地。李晚棠指尖流连在颊边那不可思议的柔滑触感上,心神俱醉。这“玉脂凝霜”不仅滋味绝世,竟真有驻颜奇效!万金之数,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慵懒地倚着椅背,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泼墨山水。烟云浩渺,山势险峻,看久了,那流动的墨色仿佛有了生命,在素白的墙壁上缓缓蒸腾、扭曲。不知是那羹汤的余韵,还是这雅室太过静谧,一股沉沉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朦胧间,似乎瞥见墙角那侍者僵硬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投在素壁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拉长、变形,如同……一张巨大、无形、等待猎食的嘴?
她猛地一惊,困意瞬间消散大半。定睛再看,侍者依旧纹丝不动,影子也恢复了原状。是错觉吧?定是今日心神激荡所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寒意,重新闭上眼,任凭倦意将自己拖入深沉的黑暗。
醒来时,雅室内光线依旧,莲蓬宫灯散发着恒定的暖黄光晕,仿佛时间在此凝固。李晚棠舒展了一下身体,惊讶地发现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饱满得如同初春抽芽的嫩柳。更让她惊喜的是,镜中自己的容颜,似乎比昨日更加光彩照人,肌肤莹润透亮,连唇色都透出一种自然的嫣红。
“笃、笃。”
两声极轻微的叩击声,仿佛直接响在心底。素白的暗门再次滑开。莫掌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依旧托着那个定窑白瓷托盘。这一次,盘中没有盅盏,而是并列摆放着两只同样白瓷、巴掌大小的浅碟。
莫掌柜将托盘轻轻置于李晚棠面前,声音平板如故:“贵客昨夜安好?今日奉上‘千丝绕指柔’。”
李晚棠的目光瞬间被那两只浅碟吸引。
左碟之中,盛着数十根细若发丝、近乎透明的“线”。这些“线”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微弱的生命般,在碟中极其缓慢地、慵懒地卷曲、舒展、盘绕,形成难以言喻的微妙动态。它们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略带弹性的半透明玉色,表面光滑无瑕,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流动的微光。一丝极淡、极清冽、带着雨后新笋般鲜嫩生机的气息,从这碟“千丝”中飘散出来。
右碟则盛着半碟浓稠、近乎胶质、色泽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酱汁。酱汁表面平静无波,却隐隐透出一种深邃的、令人心悸的暗金色泽。一股极其浓郁、霸道、融合了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