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雪泥鸿爪(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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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源自心底的暖流
猛地爆发,瞬间贯通四肢百骸,与狂暴的妖力奇妙地融合!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我喉间挤出,不再是狐啸,而是属于女子的、带着痛楚的呻吟。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我喘息着,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
月光艰难地穿透风雪,照亮山坳。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不再是覆盖着绒毛的利爪,而是十指分明,有着圆润指甲的人手。我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腻。身体……是人的身体,穿着由妖力幻化出的素白布裙。
然而,狂喜尚未升起,一种沉重而古怪的牵绊感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
一条蓬松、雪白的长尾,正静静垂落在我身后。它依旧完好无损,毛色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银辉,却像一道醒目的烙印,宣告着我化形的不完全,宣告着我非人的本质。它是我千年修为的象征,也是我此刻最深的耻辱与绝望。
我试图用妖力将它强行隐去,妖力汹涌而出,冲击着尾椎。剧痛再次袭来,如同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骨髓,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那条尾巴却纹丝不动,反而因妖力的刺激而微微炸毛。
“不……不!”我徒劳地伸出手,死死抓住那条象征异类的尾巴,指尖用力到发白。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的风雪,瞬间将我淹没。我终究……还是做不成一个真正的人。连靠近他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笑。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卷过山坳,吹打在我新生的、单薄的人形躯体上。我抱着那条无法隐藏的狐尾,蜷缩在冰冷的岩石旁,第一次以人的姿态,感受到了比千年孤寂更深沉的寒冷和悲凉。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滴在雪白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冷。
那条无法隐藏的狐尾,如同命运的嘲弄,日夜悬垂在身后,提醒着我的非人之身。最初的绝望之后,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在心底滋生。既然无法完全化形,那便用尽一切办法,去靠近,去融入,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读书时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清溪村东头,靠近山脚,有一处废弃的猎户小屋,早已破败不堪,蛛网遍布。我将它简单清理,成了我暂时的栖身之所。每日拂晓,我便悄然来到陈砚修家茅屋外那株高大的老槐树下。繁密的枝叶是最好的屏障,我倚着粗壮的树干,目光穿过疏朗的枝桠,落在他窗前。
屋内灯油熬尽,他起身添油,动作牵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肩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细微的痛楚落在我眼中,心便跟着一揪。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虚空,轻轻抚向他肩头的位置。妖力在指尖流转,带着无声的暖意,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遥遥渡去。他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些许,重新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日复一日,我看着他苦读至深夜,油灯昏黄的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k!a~n`s\h`u+g,u?a?n′._c!o?m¨偶尔,他会放下书卷,揉着酸涩的眼角,走到院中,对着清冷的月光低声吟诵。那些字句,带着韵律和力量,如同清泉,流淌过我的耳畔。我默默记诵着,那些“之乎者也”渐渐褪去了生涩的外壳,显露出内里的情思与光华。
一日午后,他母亲提着浆洗好的衣物去村口河边。沉重的木盆压弯了她的腰,脚步蹒跚。我隐在树后,看着老妇人吃力的样子,心中微动。待她走远,我悄然来到陈家小院外。院墙低矮,我隔着篱笆,看到角落堆放的柴薪已然不多。
是夜,月明星稀。我来到村后的山林。千年修为凝聚于指尖,虽不擅伐木,但锋锐的妖力划过,碗口粗的枯枝应声而断。我小心地将它们整理成捆,动作笨拙却认真。趁着夜色深沉,我悄然来到陈家小院外,将几捆整齐的柴薪轻轻放在篱笆门内。做完这一切,我迅速退入黑暗,心跳得如同擂鼓。
翌日清晨,我照例隐在老槐树上。陈砚修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那堆凭空出现的柴禾。他微微一愣,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他走上前,仔细查看,又抬头望向寂静的院子和远处的山林,眉头微蹙。他母亲闻声出来,看到柴禾,先是惊讶,随即双手合十,对着虚空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定是山神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显灵了……”
陈砚修沉默着,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院墙外的老槐树,又看了看那堆柴禾,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继续读书。
这无声的回应,没有感激,也没有排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几圈微澜便归于沉寂。一丝淡淡的失落漫上心头,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安心取代。至少,他没有恐惧,没有驱赶。这便够了。
日子便在这无声的守望与笨拙的靠近中缓缓流淌。我为他驱散深夜读书的寒凉,默默记诵他吟哦的诗文,在他肩伤疼痛时悄然送去暖流。偶尔,我也会在他外出时,偷偷为院中缺水的菜畦引来山泉,或在灶膛里添上几块耐烧的硬柴。每一次,都做得极其小心,生怕留下任何属于“异类”的痕迹,只留下一个被陈母虔诚归功于“山神显灵”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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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冬去春来,山野间积雪消融,溪水欢唱。村塾的稚童们下了学,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嬉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路边,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黍米饼,小口小口地啃着。她身边,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尾巴讨好地摇着。
小女孩看看小狗,又看看自己手里不多的饼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下小小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递到小狗嘴边。小狗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凑上去舔食,尾巴摇得更欢了。小女孩看着小狗贪吃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这一幕,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轻轻撞开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远远看着,一种奇异的、带着微酸的暖流悄然涌起。原来,靠近,给予,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也能带来如此简单的欢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后那条用幻术艰难维持、暂时隐去的狐尾,指尖似乎也沾染了一丝阳光的温度。
或许,并非一定要完全成为人,才能触碰这份温暖?这个念头如同初生的嫩芽,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在我沉寂千年的心湖中悄然萌发。
春意渐浓,山花次第开放,清溪村仿佛从冬眠中苏醒。村中唯一的茶寮“一壶春”也热闹起来。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茶寮前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人。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醒木一拍,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便抑扬顿挫地响起:
“……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西湖断桥,烟雨迷蒙!千年白蛇白素贞,为报前世救命恩,甘愿舍弃千年道行,化为人形,嫁与那许仙为妻!端的是贤良淑德,悬壶济世!奈何天理昭昭,人妖殊途!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手持金钵,口念佛号:‘妖孽,还不现形!’一道金光……”
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醒木拍得啪啪作响。茶寮里坐着的陈砚修,原本正捧着一卷书,此刻也不由得被外面的喧闹吸引,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空地上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凝神听着。
“……可怜那白娘娘,身怀六甲,却被那负心薄幸的许仙,亲手灌下雄黄药酒!霎时间天旋地转,千年道行一朝丧,现了那吓死人的白蟒原形!许仙那厮,当场便吓得魂飞魄散,一命呜呼!幸得白娘娘盗仙草,九死一生救回他性命,可那许仙,非但不念恩情,反倒听了法海妖僧的谗言,躲入金山寺,避而不见!白娘娘为救夫婿,水漫金山,犯下滔天罪孽……”
说书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最终如何?那法海祭起金钵,将白娘娘镇于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可叹她一片痴心,千年修行,尽付东流!皆因那‘人妖殊途’四字!孽缘!孽缘啊!”
醒木重重拍下,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敲在每个人心上。围观的村人发出阵阵唏嘘,有摇头叹息的,有低声咒骂许仙薄情的,也有敬畏法海神通的。
茶寮内,陈砚修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清俊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他端起粗瓷茶碗,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窗外空地上,眼神复杂难辨。那“人妖殊途”、“孽缘”、“雷峰塔”的字眼,如同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他静水般的心湖。
我隐在茶寮斜对面一株枝叶茂密的柳树后,幻术维持着人形,心却随着那说书人的醒木声,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白蛇的故事,像一面冰冷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身份与处境。那被镇于塔下的千年悲鸣,仿佛穿透时空,在我耳畔凄厉回响。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能感受到那雷峰塔砖石的冰冷与沉重。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茶寮窗内的陈砚修。他脸上那份沉郁和眼中的复杂,像一根根细针,刺入我的眼底。他……是否也想到了破庙里的那只白狐?是否也认为,那是一场需要被“镇于塔下”的“孽缘”?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陈砚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说书人处移开,带着一丝探寻,缓缓扫过茶寮外的人群,最终,落在了我藏身的这株柳树方向。
我的心猛地一窒,几乎停止了跳动。幻术下的身形几乎要维持不住。慌乱中,我下意识地向树影更深处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在柳树浓密的枝叶间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那目光锐利而清明,仿佛能穿透幻术的伪装,直抵我仓惶的内心。就在我几乎要落荒而逃时,他眼中的锐利渐渐散去,化作一丝淡淡的困惑和不确定。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多心了,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只是那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我背靠着冰凉的柳树树干,大口喘息,冷汗浸湿了内衫。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惊心动魄。白蛇的悲鸣犹在耳畔,陈砚修眼中那沉郁复杂的光芒,更是像烙印般刻在心底。
,!
人妖殊途……雷峰塔……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天堑,横亘在我与他之间。那渴望靠近的暖意,在冰冷的现
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日子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平衡中继续。我依旧每日守望,依旧在他深夜苦读时送去驱散寒意的暖流,却做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次妖力的波动都极力压制到最低,生怕再引起他一丝一毫的警觉。那条无法隐去的狐尾,成了我心头日夜悬着的巨石。
他肩头的箭伤在我持续的妖力温养下,终于彻底痊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他读书愈发刻苦,常常通宵达旦,清瘦的脸颊更显棱角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执着,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
转眼到了县试之期。临行前的夜晚,月色如水。陈砚修在院中最后一次检点书箱。他母亲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一小包干粮仔细地塞进包袱里,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浑浊的眼中满是担忧与期盼。
“娘,放心。儿子定当尽力。”陈砚修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母亲枯瘦的手背。
我隐在院墙外老槐树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微弱的渴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次漾开涟漪。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在他人生这重要的关口。哪怕只是……看他一眼,道一声珍重?这个念头一升起,便带着灼人的热度。
明知危险,心却如同被牵引。
翌日天未亮,村口通往县城的小路上,已有了赶考书生的身影。陈砚修背着书箱,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
我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不会被轻易察觉的距离。山路崎岖,晨雾弥漫。走到一处狭窄的山道拐弯处,旁边是陡峭的山坡。陈砚修正专注赶路,脚下的一块山石因晨露湿滑,骤然松动!
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陡坡栽倒下去!书箱脱手飞出!
千钧一发!我几乎想也未想,一直压制着的妖力瞬间爆发!身形如一道离弦之箭,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在他身体即将滚落陡坡的刹那,我稳稳地出现在他身侧,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扬起的手臂!
一股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我脚下生根,妖力运转,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啊!”陈砚修惊魂未定,身体撞进我怀里。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煞白,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后怕。待他看清眼前拉住他的人时,眼中瞬间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姑娘?!你……”他看着我,声音带着惊疑。眼前的女子,素衣胜雪,容颜清丽绝伦,在这荒僻的山道上出现得如此突兀,如同山野精魅。
我扶着他站稳,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幻术在方才情急的爆发下已有些不稳,身后的狐尾处传来隐隐的灼痛和异样感。我强作镇定,垂下眼帘,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公子小心。山路湿滑。”
“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陈砚修定了定神,连忙躬身作揖,动作间牵扯到方才惊吓的余悸,声音还有些不稳,“若非姑娘及时援手,陈某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只是……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他抬起头,目光带着探究,再次仔细打量我。那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伪装。
“我……”我一时语塞,心念急转,“我……家住山后,听闻今日是县试之期,特来……特来为兄长送考,不想走岔了路。”情急之下编出的借口拙劣不堪,连我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陈砚修眼中疑色更重,他看了看我空无一物的双手,又看了看四周杳无人烟的密林,眉头微蹙。就在这时,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的裙裾后方,瞳孔骤然一缩!
糟糕!方才情急之下妖力激荡,幻术对狐尾的压制出现了瞬间的波动!虽然肉眼未必能清晰看见,但裙摆下方,似乎隐隐透出了一点蓬松的、不属于人类的轮廓!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闪过。他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护在身前,如同看见了最可怕的怪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到底是……”
“陈兄!陈兄!等等我们!”后方山道上传来其他书生气喘吁吁的呼喊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陈砚修浑身一震,眼中的惊骇迅速被一种复杂的、强自压抑的情绪取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我时,眼神已变得极其复杂,有惊魂未定的余悸,有浓重的疑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疏离。他不再追问,只是飞快地再次对我拱了拱手,声音紧绷而疏远:“多谢姑娘,大恩容后再报。陈某……赶考要紧。”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去捡拾滚落一旁的书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赶上来的同伴们走去,步伐快得有些踉跄。
我僵立在原地,晨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方才他眼中那清晰的恐惧和疏离,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底。裙摆下,狐尾的轮廓在幻术的竭力压制下终于隐去,但那被识破、被视作异类的冰冷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