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14章 蝶舞

夜半,暴雨如注,狂风呼啸撕扯着山林。\w?e\i?q~u\b,o^o-k!.?c,o·m_沈砚伏在马背上,奋力驱策着胯下早已疲惫不堪的坐骑,在崎岖山道上艰难前行。雨水冰冷,浸透他沉重的玄甲,仿佛要将骨髓也一同冻结。他脸上覆盖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雨水汇成细流,沿着面具冷硬的棱角蜿蜒流下,如同无声的泪痕。闪电撕裂浓墨般的天空,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面具上凝固的暗色血渍——那是他自己的血,在不久前一场惨烈的突围战中,一柄燃烧着烈火的敌刃,裹挟着死亡的风声,狠狠掠过他的右颊。

那痛楚至今仍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彻底破碎的容颜与前途。他本是儒生,如今却成了武夫,脸上这狰狞的面具,既是遮羞的屏障,更是命运烙下的耻辱印记。他不再属于书斋墨香,不再属于丹青妙笔,甚至不再属于那张被毁弃的脸庞。

战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前蹄猛地踏空。沈砚猝不及防,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了出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向深不可测的幽暗山涧。冰冷的空气急速掠过耳畔,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意识模糊之际,他仿佛坠入一个奇异、柔软的梦境——无数色彩斑斓的蝶翼轻柔地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暖意。他彻底昏厥过去,坠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被脸上奇异而温暖的触感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倒吸一口凉气。一张女子的脸近在咫尺,正俯身专注地看着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她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触碰着冰冷的青铜边缘。见他醒来,那女子如同受惊的小鹿,瞬间缩回手,轻盈地向后飘开数尺。沈砚挣扎着想坐起,浑身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

“别动。”她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山涧泠泠的泉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沈砚这才得以看清周遭,也看清了她。这是一个被陡峭山壁环抱的幽谷,恍若遗世独立的仙境。谷中草木丰茂,奇花异卉竞相绽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奇异的甜香。最为奇绝的是,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间、在半空中翩然飞舞,流光溢彩,翅膀扇动间洒下点点细碎晶莹的光尘,将整个山谷映照得如梦似幻。

而那女子,就俏生生地立在这流动的光影中央。她身着一件奇异衣裙,薄如蝉翼,流淌着难以形容的变幻色彩,仿佛是将漫天晚霞和无数蝶翅的光泽揉碎织就。她的面容纯净得不染丝毫尘世烟火,双眸清澈如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懵懂与好奇。

“你……是谁?”沈砚的声音因疼痛和惊异而沙哑,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显得沉闷而怪异,“这是何处?”

女子微微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脸上冰冷的面具,眼中是全然的困惑:“‘谁’?‘何处’?”她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词的确切含义,只是指了指自己,“绮罗。”又指了指四周飞舞的蝶群,脸上漾开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家。”

沈砚心中了然,这名叫绮罗的女子,恐怕是自幼便生长于此绝谷,从未与外界接触,言语不通,更不谙世事。他环顾这蝶舞翩跹的奇异山谷,再看看绮罗身上那件非丝非绢、流光溢彩的衣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这绝非寻常之地,眼前这女子,也绝非尘世凡人。他强撑着坐直身体,忍着剧痛,拱手为礼:“在下沈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沈…砚?”绮罗费力地模仿着这两个陌生的音节,眼中好奇更盛。她轻盈地靠近,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脸上那张冰冷的面具上,仿佛那是一件令她无比着迷的稀罕物事。她伸出手指,又想去碰触。

沈砚下意识地偏头躲闪,面具下传来一声低沉苦涩的叹息:“此物丑陋,恐污姑娘之目。” 他抬手想解开面具的系带,指尖触碰到那凹凸不平、盘踞在颧骨至下颌的可怖伤疤边缘,动作猛地僵住。这面具一旦摘下,那狰狞如厉鬼的伤疤暴露在这仙境般的地方、在这不谙世事的纯净目光之下……沈砚的手颓然放下,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绮罗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剧烈挣扎,只是固执地、好奇地盯着面具上雨水冲刷后留下的蜿蜒水痕,仿佛在研究一道难解的谜题。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拂去面具上残留的水珠,动作轻柔得像蝴蝶振翅。指尖带来的微凉触感透过冰冷的青铜传来,沈砚浑身一震,竟忘了闪避。

沈砚的伤势沉重,在这与世隔绝的蝶谷中,竟不知不觉滞留了月余。绮罗不通医理,却仿佛天生知晓草木的灵性。她每日轻盈地穿梭于奇花异草之间,采来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叶与花露,细心地捣碎敷在沈砚身上各处的伤口。那些草药敷上后,带来一种沁骨的清凉,疼痛竟真的神奇地消减下去。沈砚惊异于药效之快,更惊异于绮罗那种近乎本能的、对草木生命的理解。她指尖沾着碧绿的草汁,小心翼翼地涂抹着,眼神专注而纯粹,仿佛在呵护最珍贵的宝物。

“疼?”她常抬起清澈的眼眸,认真

地询问。见沈砚摇头,她便会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纯然喜悦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山谷最深处从未被惊扰的潭水,映照着漫天飞舞的蝶影。

沈砚被她的笑容晃得失神,心底冰封的某个角落,仿佛被这目光悄然融化。他开始尝试着,用最浅显的字句,向绮罗描述谷外的世界——广袤的土地,喧嚣的人间城池,四时更迭的风物。绮罗总是安静地听着,双手托腮,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光彩。当沈砚说到“战火”二字时,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脸上的青铜面具。绮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冰冷的面具:“这里……也‘战火’?”

沈砚沉默片刻,面具下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是。比刀剑更冷,比烈火更烫。” 他缓缓摘下那沉重的面具,第一次将自己恐怖的伤疤暴露在绮罗面前。那扭曲的皮肉,如同大地被撕裂的丑陋沟壑,盘踞在他曾经清俊的右脸上。

绮罗没有惊叫,没有厌恶地避开。她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凑得更近,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好奇,仔细地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又抬头看看沈砚仅剩的左半边脸上那痛苦隐忍的神情。半晌,她伸出温软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凹凸不平的伤疤边缘。沈砚浑身一僵,却没有躲开。

“冷?烫?”绮罗歪着头,眼中是真切的困惑。她似乎无法理解沈砚话中的隐喻,只是单纯地感受着指尖下那粗糙疤痕的触感,又轻轻抚过他左眼紧闭的眼睑——那场大火同样灼伤了他的右眼,虽未失明,却时常刺痛流泪,视物模糊。

“不,”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颤抖,“现在……不冷,也不烫了。” 绮罗指尖的微凉,奇异地抚平了他伤疤上那日夜不息的灼痛幻象。他凝视着绮罗眼中纯粹的关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在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短暂地遗忘那张被毁掉的脸。

蝶谷的日子宁静得仿佛凝固的琥珀,时光被蝶翼轻柔地扇动带走了。沈砚的伤在绮罗的照料下奇迹般愈合。他渐渐习惯清晨被翅膀扇动的细微气流唤醒,习惯绮罗赤足踩过沾满露水的草地,裙裾拂过脚踝时留下的凉意与花香。他身体底子强健,恢复了些力气后,便主动包揽了砍柴、修补绮罗那简陋草寮的活计。当他用粗粝的双手熟练地劈开坚韧的枯枝,或是用削尖的木楔固定被风吹歪的篱笆时,绮罗总喜欢坐在一旁的花树下,双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劳作。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也落在沈砚汗湿的脊背上。

“沈砚,”她忽然开口,声音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外面……人多吗?”

沈砚停下手里的活计,抹了把汗,目光掠过山谷上方那方狭窄的天空:“多。多得……数不清。”他顿了顿,指着谷中一片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白色小花,“就像这些花,密密麻麻。”

绮罗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畏惧。她从未见过那么多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沈砚,你……要走?”这个问题她似乎憋了很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砚劈柴的动作猛地一顿,斧刃深深砍入木柴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背对着绮罗,目光投向山谷唯一的、被藤蔓和云雾遮掩的出口方向,面具下的脸孔晦暗不明。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外面……有人在等我。也有……我未做完的事。”血海深仇,袍泽遗恨,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他不能永远沉溺在这虚幻的温柔乡里。

绮罗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飘落在裙裾上的白色花瓣。沈砚能感觉到她身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失落,如同山谷傍晚悄然弥漫的薄雾。他转过身,想说什么,却见绮罗已经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努力想显得轻松的笑容。那笑容依旧纯净,却像蒙上了一层水汽的琉璃。

“绮罗,”沈砚走到她面前,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支随身携带的、笔管已被磨得光滑的旧毛笔,“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绮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注入星光的深潭。沈砚折了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写下“绮罗”二字。绮罗学着他的样子,也捡起一根小树枝,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在地上模仿着。?k*s·y/x\s^w′.*c!o*m_她的动作笨拙而生涩,但那份专注和认真,让沈砚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蹲下身,手指轻轻覆上绮罗握着小树枝的手背,带着她重新写了一遍。指尖相触的瞬间,绮罗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的手背细腻微凉,沈砚的手掌却因劳作而粗糙温热。肌肤相触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淌过两人心头。

沈砚教她写“蝶”,写“花”,写“山”,写“谷”。当写到“人”字时,绮罗停下笔,指着地上那个简单的字形,又

抬头看看沈砚,清澈的眼中带着探寻:“沈砚,是‘人’?”

“是。”沈砚点头。

绮罗的目光转向山谷中那些翩跹的彩蝶,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衣裙,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粹而困惑的神情:“绮罗,也是‘人’?”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邃,像一个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沈砚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他看着她不染尘埃的眼眸,看着她与蝶群之间那种奇妙的、近乎共生的联系,看着她裙裾上流转不定的光华——这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她非人的本质。他该如何回答?是戳破这虚幻的宁静,还是维持这易碎的幻梦?

沈砚最终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她发鬓间沾染的一片细小蝶鳞粉,避开了她澄澈的目光:“你……是绮罗。” 这含糊的回答显然未能解开绮罗的困惑,她眼中的迷雾更浓了。但她并未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用树枝在泥地上,一遍又一遍,极其认真地描摹着那个“人”字,仿佛要将它刻入灵魂深处。

蝶谷的平静,终究被不速之客打破。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空气沉闷得没有一丝风,连蝶群都显得有些恹恹无力。沈砚正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用短刀削着一根木棍。绮罗在不远处的花丛中,赤着脚,追逐着一只罕见的、翅膀边缘泛着幽蓝光泽的大凤蝶,银铃般的笑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脆。她跑动间,裙裾飞扬,仿佛融入了那片斑斓的蝶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带着金属摩擦般嘶哑的鸟鸣声从高空传来,尖锐地撕裂了山谷的宁静。沈砚警觉地抬头,只见一只通体乌黑、双眼赤红的怪鸟,正盘旋在蝶谷上空,冰冷的视线如同探针,牢牢锁定了花丛中那道绚丽的身影——正是追逐着蓝蝶的绮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砚脚底窜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短刀紧握在手,厉声喝道:“绮罗!回来!” 声音在山谷中激起回响。

绮罗被他的厉喝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那只赤瞳怪鸟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尖啸,猛地一个俯冲,利爪如钩,带着破空之声,直直抓向绮罗!绮罗吓得呆立原地,竟忘了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沈砚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狠狠将绮罗撞开,同时手中短刀奋力向上挥出!刀锋与鸟爪猛烈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怪鸟一击不中,厉啸着冲天而起,几根带着腥气的黑色羽毛飘然落下。

绮罗被沈砚扑倒在地,惊魂未定,脸色煞白。沈砚迅速将她护在身后,面具下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只再次盘旋升高的怪鸟,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寻常禽鸟!它身上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邪气,目标明确,就是冲着绮罗来的!是追踪他而至的仇敌?还是……发现了绮罗的非同寻常?

怪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那双赤红的眼瞳贪婪地扫过绮罗身上流淌的光华,又怨毒地瞪了沈砚一眼,终于发出一声不甘的长鸣,振翅向着谷外飞去,很快消失在陡峭山壁的阴影之中。

山谷恢复了寂静,只有绮罗急促的喘息声。沈砚扶着她站起来,能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发抖。他环顾四周,蝶谷依旧繁花似锦,蝶舞翩跹,但在沈砚眼中,这片遗世独立的仙境,此刻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那只赤瞳怪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划破了宁静的帷幕,也带来了外界污浊而危险的气息。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这避世的桃源,终究无法永远隔绝尘世的险恶。

那只赤瞳怪鸟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余波久久不息。绮罗变得异常沉默,常常独自坐在溪流边的大石上,抱着双膝,望着那只怪鸟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沈砚从未见过的阴翳。她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奇异衣裙,光芒也似乎黯淡了许多,如同蒙尘的明珠。有时沈砚靠近,能听到她对着潺潺溪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他教她的那个字:“人……人……” 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与不安。

沈砚的心被这细碎的声音紧紧揪住。他无法向她解释那只怪鸟意味着什么,更无法向她描绘外面世界的残酷。他只能笨拙地试图安慰,却收效甚微。绮罗开始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在花间流连的蝴蝶,仿佛它们也沾染了不洁的气息。有时一阵稍大的山风吹过,她甚至会惊惶地躲到沈砚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仿佛那风中潜藏着无形的利爪。

“绮罗,”沈砚终于忍不住,在她又一次对着溪水发呆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有我在。”

绮罗缓缓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她看着沈砚脸上冰冷的青铜面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只‘鸟’……它看绮罗……像看‘花’?” 她费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表达那种被当成猎物的、赤裸裸的觊觎感。

沈砚喉头一哽,面具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那眼神比看花更贪婪、更邪恶?他最终只能将宽厚的手掌覆在她冰凉的手背

上,传递着无言的承诺:“我会保护你,绮罗。”

然而,这份承诺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几天后一个黄昏,当夕阳的余晖将蝶谷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一群不速之客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山谷入口。为首之人身披一袭玄黑道袍,袍上用暗金丝线绣着蟠螭纹路,在暮色中隐隐流动。他面容枯槁,颧骨高耸,一双眼睛深深凹陷,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开阖间精光四射,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鸷与威压。正是当朝国师,玄冥子!他身后跟着十余名身穿黑色劲装的侍卫,个个气息沉凝,眼神冰冷,显然是精挑细选的高手。那只赤瞳怪鸟,此刻就乖顺地停在玄冥子枯瘦如柴的肩头,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远处的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