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沉香屑
青州城西有条窄巷,终年浮荡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幽微沉静,直往人鼻窍里钻。·5′2\0?k_s-w?._c!o.m^巷子深处有间小小的香铺,铺主是个年轻妇人,唤作柳青娘。青娘生得清丽,一双素手却蕴着无穷的妙处,能将天下名香调弄得出神入化,尤以她家传的“九转沉水香”最是名动一方。那香气据说能通幽冥,引魂安魄,千金难求一丸。她丈夫赵桐,是个寡言却手巧的制香匠人,夫妻二人守着祖传的秘方,日子清贫却安稳。
青州巨富沈万金,富可敌国,偏生了一副蛇蝎心肠,贪得无厌。他觊觎柳家香方已久,更垂涎青娘手中那块据说是香方根本、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沉香木魄”。那木魄色如玄铁,隐透金丝,置于暗室自有幽光浮动,异香袭人。沈万金屡次派人重金求购,青娘只淡淡一句:“祖宗之物,万死不敢易手。”沈万金碰了钉子,脸上堆笑,眼底却结了寒冰。
一日,赵桐为寻制香的上好泉眼,独自入山。这一去,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青娘忧心如焚,散尽家财托人找寻,只寻回赵桐随身的一方汗巾,沾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遗落在人迹罕至的断崖之下。青娘攥着那方汗巾,人仿佛失了魂,对着空山哭了三天三夜,泪尽了,血却从眼角缓缓渗出。香铺就此歇业,那勾魂摄魄的“九转沉水香”成了绝响,青州城里的香气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正当青娘万念俱灰之际,沈万金再次登门。他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唏嘘着赵桐的“意外”,话锋一转:“弟妹啊,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你守着那死物木魄,徒增伤悲。不如……交予老夫保管?老夫替你寻个稳妥地方安置,也算对得起赵兄弟在天之灵。”他目光灼灼,贪婪几乎要溢出眼眶,死死钉在青娘脸上。
青娘枯坐如槁木,良久,才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沈老爷想要木魄?”她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好……但需依我一事。”
“弟妹但说无妨!”沈万金心头狂跳。
“亡夫一去,魂灵无依。)a§微°?趣±?小[§?说^?网¨ u÷免?°费£&阅?u?读2±我要用这木魄为引,亲手制一炉‘引魂香’,”青娘眼中似有幽火跳动,“此香若成,或能通幽冥,引亡魂暂返阳间,见最后一面。需得老爷您府上,寻一处极静极阴之地,容我开炉。”
沈万金闻言,心中先是一惊,随即被巨大的贪念淹没。引魂香!若得此香,岂止是香方,怕是连鬼神都能驱策!他强压狂喜,故作肃然:“此乃大孝大义!老夫府中后园,恰有一处荒废多年的石室,阴凉避光,定合弟妹所用!所需之物,一应俱全,老夫即刻命人备办!”
当夜,青娘抱着那块沉甸甸、冰凉凉的沉香木魄,在沈府家丁“护送”下,踏入沈府后园深处。那石室果然阴森,四壁渗着寒气,地上积着厚厚的陈年灰尘,只有一张石案,一盏孤灯。沈万金亲自送来一应香料器皿,假惺惺地宽慰几句,退出时,却悄悄在石室厚重铁门外落了三道精钢大锁,又命数名心腹家丁,持刀彻夜守在门外。
石室内,孤灯如豆。青娘将木魄置于石案正中,点燃小小一截,异香顿时弥漫开来,浓烈得如有实质。她闭上眼,开始调制那传说中的“引魂香”。动作缓慢而凝重,每一次香料研磨,每一次汁液调和,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神秘的祭礼。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石室中香气愈发浓烈,竟渐渐凝成若有实质的淡青色烟雾,缭绕盘旋,灯光在烟雾中摇曳不定,映得她身影模糊,如同鬼魅。
沈万金在自己的暖阁里坐立不安,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饿兽。他时而踱步,时而凝神侧耳,试图捕捉石室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贪婪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他五脏六腑里啃噬,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焦躁地搓着手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肉里,心中反复盘算:那引魂香若成,赵桐鬼魂真能回来?青娘这妇人会不会借机捣鬼?木魄……那无价之宝的木魄……他猛地灌下一杯冷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一把抓起案头那柄镶金嵌玉的锋利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大步流星地朝后园石室奔去。*2′8-看′书?网` `已·发`布?最?新?章\节¨他必须亲眼看着!木魄绝不能有失!
他粗暴地喝退守门家丁,双手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叮叮当当地卸下三道沉重的门锁。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异香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了个趔趄。室内青烟弥漫,视线一片混沌。
“青娘!香成了吗?”沈万金急不可耐地嘶吼,一手紧握匕首,一手胡乱挥舞驱散眼前的烟雾。
烟雾深处,隐约可见青娘的身影伏在石案上,一动不动,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那块乌沉沉、隐透金丝的沉香木魄,就静静躺在案头,在缭绕的青烟中散发着温润而诡秘的光泽
。
成了!木魄还在!狂喜瞬间冲昏了沈万金的头脑,他眼中再无他物,只剩下那块近在咫尺的至宝。他一步跨入,伸出那只因贪欲而青筋毕露的手,猛地抓向木魄!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木魄冰凉表面的刹那——
“呼——”
石案上那盏孤灯,灯焰毫无征兆地由昏黄转为一片幽幽的惨绿!
整个石室骤然阴冷彻骨,那浓得化不开的青色烟雾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翻腾涌动,丝丝缕缕缠绕上沈万金的四肢躯干,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土腥气和……血腥气!
一个冰冷僵硬、带着泥土湿气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搭在了沈万金全力抓向木魄的右腕上!
沈万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一张脸!一张他死也不会忘记的脸,紧贴在他眼前!那张脸青白浮肿,沾满污泥和半干涸的暗褐色血块,正是失踪多日、被推下断崖的赵桐!赵桐的眼睛是两个浑浊深陷的黑洞,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怨毒的弧度!
“沈……老……爷……” 三个字从赵桐青紫色的、破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如同钝锯在朽木上来回拉扯,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地底深处带来的阴寒死气,“你……要……的……香……引……我……来……了……”
“啊——!!!” 沈万金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拼命想甩脱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想挣脱周身缠绕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青烟!他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石室四壁,那浓稠的青烟翻滚着,竟又凝出更多扭曲模糊的影子!有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者,有面色怨毒、颈带勒痕的妇人,有神情麻木、肢体残缺的孩童……一张张沈万金或熟悉或遗忘的面孔,都是曾被他巧取豪夺、逼上绝路、最终无声无息消失的冤魂!他们无声地围拢过来,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沈万金,带着积攒了无数岁月的刻骨怨毒!无数只冰冷僵硬的手,从四面八方烟雾中伸出,抓向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沈万金!
“还我田契……”
“还我儿命来……”
“老爷……地下好冷啊……”
“一起……下来……陪我们……”
凄厉的、重叠的、非人的哀嚎和诅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沈万金的脑髓!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上疯狂地抽搐翻滚,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喊不出。
石室角落,伏在案上的青娘不知何时已悄然站起。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缓缓抬起手,袖中滑落一柄小巧的银刀。她走到那块引动了这一切的沉香木魄前,没有再看地上那团扭曲蠕动的“东西”,只是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刀锋在木魄上轻轻刮削。
细如尘埃、色如金粉的沉香屑,纷纷扬扬,飘洒而下,落满了沈万金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落满了那些伸向他的、来自幽冥的枯手。
一缕缕,一层层,无声地覆盖、堆积。
石室内那令人作呕的污秽气味和惊心动魄的哀嚎,渐渐被一种更加浓郁、更加深沉、仿佛沉淀了千万年光阴的奇异冷香彻底淹没。
……
翌日清晨,沈府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撬开了后园石室紧锁的铁门。
浓烈的异香扑面而来,众人欲醉,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
石室内空空荡荡。案上,地上,角落里,积了厚厚一层细腻如尘、闪烁着黯淡金芒的沉香屑,如同铺了一层金色的薄雪。
沈万金不见了。连同那块无价的沉香木魄,连同昨夜守在门外的几个心腹家丁,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半埋在厚厚的香屑里,冷冷地反射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
人们惊骇地发现,沈家那富丽堂皇、横跨数条街的深宅大院,一夜之间,所有屋舍的梁柱、门窗、家具,凡木质之物,皆变得酥脆如朽炭,轻轻一碰,便簌簌化作同样细碎黯淡的沉香屑,无声飘落。沈家庞大的财富,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只余下遍地狼藉的金粉尘埃,在晨风中打着旋。
青娘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在青州城出现过。
只是后来,在那片沈家倾颓的废墟深处,在堆积如山的沉香屑中,有人看到一株幼嫩的小树苗,悄然破土而出。细弱的枝条在风里微微颤抖,嫩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半透明的深青色。
偶尔有风吹过废墟,卷起细碎的沉香屑,空气里便浮动起一丝若有若无、清冷而悠长的异香,沉静地渗入青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如同一声穿
越漫长时光、最终归于沉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