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完颜盛年的戏(第2页)
“铁木真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但哪怕是铁木真,也镇不了茫茫蒙古的骚动人心。随着我这一系在蒙古的壮大,蒙古内部必然有很多人觉得我阻了他们的道路,想除我而后快也可以想见。
“不过。哪怕早有预料,人心善变,驱利而动,昔日还与我言笑晏晏、真挚以待的人,今日就要暗中害我……”
盛年低笑一声,意蕴良多:“还真叫我喟叹。”
他喟叹什么呢?
喟叹世易时移,人心惟危,举目抬头竟已豺狼环伺,奈何衷心一片,实非所愿?
还是喟叹……长久布局,暗中煽动,精操细控,今日见到成效,终于收获在即?
“大人?”顾惜朝道,“庸人与蝼蚁同巢而寝,这世上的人何其之多?值得你与之相交的人,却本就零星廖廖。其余凡者,不值一哂。”
盛年走到顾惜朝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笑道:“惜朝啊,惜朝!你真是个妙人!”
顾惜朝亦感叹道:“这三道‘大汗令’都不约而同找上我的门,大人却毫不疑我。”
“惜朝,你在我麾下三年,我如果连你都不信,那还能信谁?好罢,惜朝惜朝,我今日就问问你,你是不是哪个谁派来,意欲暗害我的卧底?又或者,你有没有被谁偷偷招揽,要准备谋害我?”盛年双掌相击一下,竟有些年青人的俏皮,“惜朝惜朝,快快招来,我赦你不忠之罪!”
顾惜朝心里猛跳一下,竟真的心动一瞬。
如果不是晚晴还在等我……哈、哈!
几年来,顾惜朝已经习惯了盛年时不时这般试探。
不。不是试探。
对盛年而言,这只是他与亲近人开的玩笑罢?
也只有他这个真包藏祸心、夕惕若厉的卧底,才每一次都在“开玩笑”时如履薄冰,生怕一个眼神、一个字眼,就让自己暴露!
顾惜朝面上已被锻炼得功力非凡,他自然笑道:“真是折煞惜朝,除了若相大人,还有谁配令我顾惜朝效忠?”
盛年狭长的丹凤眼眨动,轻轻拍了拍顾惜朝的肩:“好哇,话说得越来越好听,你这是偷偷跟窝阔台学的?”
一番言笑过后,两人的话题又回到案上的三种毒药上面。
顾惜朝建言道:“大人,这三种毒药分别来自哪一方,还需查个清楚。”
盛年道:“是要查。”
不。这三家刚下完命令,毒药还没送出门,他安插的暗子已经把详情消息送到了他手上。
毕竟,“要不要动手”、“要用什么手段动手”乃至“要借谁的手来动手”……都是由他的暗子经过他的授意,不着痕迹地推波助澜!
盛年好整以暇,左手支颐,欣赏顾惜朝披肝沥胆为他出谋划策的模样。
顾惜朝又道:“大人,经过此事,你与大汗之间,你们的……”
盛年道:“大可直白些,惜朝。你是想问我和铁木真之间的信任,是不是还照旧牢固?”
顾惜朝道:“毕竟这一次,就算你不受挑拨,却难保证大汗不受挑拨。”
“挑拨?我和铁木真之间,用不着挑拨。”盛年道。
顾惜朝心底掠过些许失望,又不由得松了口气,发自内心赞佩道:“您和大汗之间的情谊,惜朝肃然起敬!”
既然这对君臣之间的信任真的如此牢固,那他也没有办法,不得不“再等一等”了。
“情谊?不、不,惜朝,我的意思是,我和铁木真之间,从来没什么情谊,信任更是无从谈起!挑拨不挑拨,都不会使我们的关系更好,也不会使我们的关系更差!”盛年在顾惜朝耳边乍然扔下一道惊雷,“我与铁木真两个,是一对把命和未来压上赌桌的狂赌徒,彼此间全权防备,信任与不信任,只在一念之间!”
“什……么??”顾惜朝愕然!
“可是,你平日与大汗之间……难道那都是假的?是在做戏么?!”
盛年低咳两声,双手负在背后,冉冉笑道,道:“不错,就是在做戏。
“惜朝,你以为,一座蒸蒸日上的新生帝国,是君王和若相彼此对峙来得好,还是君王与若相精诚合作来得好?哪怕只是做给外人看!”
顾惜朝道:“当然是精诚合作更有用,哪怕只是做给外人看!如果做不到绝对信任,一旦君臣两人假装敌对,就太容易弄假成真,自误也误国!”
盛年颔首道:“不错。这也正是八年前,我与铁木真经过商讨后共同作下的约定。整个大蒙古国上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约定!”
顾惜朝惊撼莫名。
如果真如盛年所说——
这君臣两个人竟连起手来,演了一场长达八年的戏,骗过了天下人!
盛年还道:“正因为铁木真不敢信任我,又已决心用我,他才要与我装作互相信任。装给别人看,装给我看,也装给他自己看!他用这种方式,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不可信任我!”
“可、这……为什么?”顾惜朝难以理解道,“大汗为什么要提醒自己,不能信任你?!”
盛年道:“这就要说回八年前,铁木真是怎么把我从金军营帐中掳掠至蒙古,又是怎么令我效忠他的旧事了。”
顾惜朝道:“八年前的那件事?外人都难以探寻那件事的详情,莫非还有内幕?”
“是啊,八年前……”说到这里,盛年忽然停住。
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看向顾惜朝,嘴角微弯,露出一丝神秘的、得逞的笑意。
“顾惜朝,你知道得太多了,”他故意阴阴沉沉道,“铁木真严令保密此事,你确定要知道?”
顾惜朝作势站起来:“如果我听了以后若相大人会把我灭口,那惜朝这就回去了。”
“坐下罢,惜朝!”盛年道,“事到如今,你已经知道我和铁木真假作演戏的约定,那再多听一些少听一些,也没什么差别。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这种机密往事,我连你都不能说,还有谁可以分享?”
顾惜朝:“…………”
顾惜朝无法不动容。
盛年、盛年。
他总会在不经意间让顾惜朝感受到,“顾惜朝”此人之于他的,不可或缺。
这份信任太宝贵,太沉重。
……太令他迷醉!
顾惜朝敛衽正坐道:“惜朝,洗耳恭听。”
“啪嗒。”
姜汤饮尽,盛年把瓷碗放在案上。
碗底触碰案面时,轻微往上一震,印染在碗身外围奔腾踊跃的黑马群棕马群齐齐向上一跃!马脖子上健壮的肌肉轮廓勾勒凝实,眼睛注入灵活光彩,汗滴顺着肌腱流淌滚落,混入尘埃。
马蹄高扬,纵身齐跃,跃出碗壁,跃入盛年与顾惜朝之间的桌案。
飞扬的鬃毛掠过顾惜朝的鼻梢,掠起无数独属于战场的臭汗味血腥味马粪味铁锈味死人味,和苦意泪意悲意哀意痛意悔意退意怒意杀意以及煊煊战意!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铁蹄声震响,千军万马嘶鸣。高嚎,疾驰,纵奔。兵戈奏响,厮杀震天,践踏起战场数不尽的黄沙血尘!
——径直跃入八年前的秋天,蒙古与金国的战场中央!
“完颜盛年——”铁木真豪傲放笑,大摇大摆走至这处战场角落的营帐,“本汗亲自来接你,去我蒙古大营做客!”
人未至,语先到。
比铁木真的人还有一个先到的,是一支箭镞。
一支粗而利、冷而猛的箭镞!
一支倏然出现在营帐中,箭尖寒光精准洞穿营帐中人左腿膝盖的箭镞!
“三场大败、十一场小败、三千近身精军还有两百多位谍子,终于将我孤身陷入此等困境。能得大蒙古国成吉思汗奉上这么大的礼,只为请我前往做客,盛年岂有不应之理!”
铁木真推门而入,便看见一个金国服饰的十岁少年人坐在那里。
眉眼英秀,手骨凌厉,表情寡淡,脸色惨白。
或者说,被迫坐在那里,不得动弹。
因他的左腿膝盖,已被箭镞斜串入身后的地面!
方才射出那支箭矢的长弓,就握在铁木真手中。
铁木真居高临下与盛年对视:“你不痛?”
“痛,当然痛,”盛年弯唇轻笑,“但想到已经有蒙古上万兵卒死于我手,就解恨了一半!”
铁木真神色骤冷:“好硬的嘴!完颜盛年,宋人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是个聪明人,到了本汗的屋檐下,怎么还不知道做点聪明人该做的事?”
盛年道:“我的嘴是硬还是软,都不妨碍你想要我为你所用。那我何不让自己自在一些?或者,你筹谋已久将我请来,不是要我做你的元帅,而是要我做你的佞臣?——阿谀献媚的佞臣?”
铁木真道:“完颜盛年,你很有自信!”
盛年道:“我的自信到底如何,会叫你看见的!”
铁木真冷笑道:“可本汗现在就要打破你的自信!本汗为何一定要用你?杀你祭旗,慰我上万蒙古好男儿的亡魂,足够发挥你最后的价值!”
盛年往后一靠,眼睛一闭:“那你来罢,快点动手。”
铁木真:“……”
铁木真:“…………”
铁木真气笑。
他花了巨大的代价活捉完颜盛年,就是为了把这年仅十岁的绝世帅才带回蒙古。杀了人,谁来赔他的损失?
何况还有每一个英明君主都会有的拳拳爱才之心。
铁木真知道自己不可能就这么杀了盛年,铁木真也知道完颜盛年对自己不可能就这么杀了他心知肚明,偏偏……你完颜盛年搁这跟我玩这儿呢?
铁木真被完颜盛年架了上去,一时间下不来台。
盛年睁开左眼:“临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说。”
铁木真:“……说。”
盛年道:“蒙古接下来的一战,你打算以木华黎为大将,点兵三万,兵分四路,主路从盐角门……”
铁木真便听盛年三言两语,将他下一步进攻战略讲了出来。进军的时间、地点、路线、人员、目标、用策……几乎没有出入。
一个铁木真今天早上才在脑中定下,还没泄露给任何人的进军战略!
要怎么形容铁木真此刻的惊骇?
九尺大汉,一国大汗,当世雄主,背后当即出了一层冷汗!
铁木真强自镇定道:“你怎么知道的?”
盛年双眼睁开,又合上,他道:“因为半年的时间,足够让我了解蒙古军队,也足够让我了解你的用兵方式。”
铁木真沉默良久,道:“……智多近妖,你是老天也要嫉妒的妖孽之才!本汗早对你的帅才有所预估,却没想到你竟能让本汗惊喜至此!这是上天赐给本汗的礼物,我蒙古注定要大兴!
“完颜盛年、不、不,从今天起,你不再姓完颜,你与金国再无干系!本汗必要你做我铁木真的元帅,你也只能做我铁木真的元帅!”
盛年道:“否则?”
铁木真决意道:“否则?否则我必要你死!如果我蒙古不能得到你,也不可能让我蒙古的敌人得到你!除非本汗已经嫌命长,嫌蒙古的命太长!”
盛年摇头道:“可惜。”
铁木真这回有了更多的耐心,就算这小孩说一句驳一句,他都觉得对方可爱、有个性:“可惜什么?”
盛年道:“可惜,金国也是这么想的。你猜将来的一段时间,会有多少金人前来救我?而我受完颜王妃的恩惠,没有她半年前把我从街头捡回王府,也没有今天的我。‘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以,我也不会背叛金国,投入你蒙古麾下。”
铁木真道:“完颜王妃?完颜洪烈的那个宋人王妃?哈!既然如此,盛年,本汗与你打个赌。”
“什么赌?”
“如果本汗能逼迫金国主动放弃你,包括你那位救命恩人完颜王妃也对你留在蒙古没有异议——”
“怎么可能!”
“小孩子,还是天真,不懂世情险恶。如果本汗能做到?”
盛年半是怀疑、半是冷笑道:“如果你真能做到,到了那时,我效忠你又如何!”
铁木真道:“那就三次击掌为誓!”
“啪!啪!啪!”古铜色的粗糙大掌和瘦削可见青筋的小手相击。
铁木真一把掰断盛年膝盖上的箭支,连人带椅子抱起来。
正好错过盛年在嘴角处,微小地勾起一个意料之中的得逞笑意。
铁木真抱着盛年往外走,却听小孩道:“铁木真,我只吃素食,饭桌上一点荤油也不能有,你蒙古能做到吗?”
“大漠哪来那么多蔬菜给你吃?什么蒙古能不能做到,你当本汗中你的激将法?既然你是宋人……来人,派人去小北宋和南宋两国,请几个擅做素菜的厨子回来,会种地的也找几个,再拉几条专供蔬菜水果的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