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水火两重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六的傍晚,天津卫海港的沙滩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余晖铺洒在粼粼海面,波光粼粼如碎金闪烁,岸边燃起的几堆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随着海风轻轻飘散。咸湿的海气息裹着烤海鲜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白日的燥热,只剩下沁人心脾的凉爽。
朱高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轻便常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却不显张扬,他慵懒地靠在一张铺着锦缎软垫的凉榻上,双腿伸直搭在矮凳上,惬意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暇。两个宫女手持宽大的蒲扇,站在凉榻两侧轻轻摇着,将带着海水湿气的凉风一股脑卷向他,拂得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飘动。
赵贵妃早已褪去繁复的宫装,换上一身湖蓝色的纱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浪花图案,随着海风轻轻摇曳。她赤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一手拿着串滋滋冒油的烤鱿鱼,吃得正香,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瓣烤虾,递到朱高炽嘴边,嘴角沾着点点油渍也毫不在意,眼底满是轻松的笑意。
皇帝看着她这般毫无顾忌的模样,忍不住开心地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沙滩上远远传开:“这才是我当年最开始认识的那个野丫头!大口吃肉、放声说笑,要比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样子可爱上一百倍还不止!”想当年初见时,她还带着一身未经雕琢的鲜活气,如今在这沙滩上,倒让他找回了旧日的影子。
贵妃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底却笑意更深,又拿起干净的手帕,仔细擦去他嘴角沾上的酱汁,动作轻柔如春风拂过。两人依偎在凉榻上,一起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看归航的渔船披着晚霞缓缓靠岸,看海鸥在天际盘旋,完全沉浸在这无人打扰的私人时光里,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而舒缓。
随行的五百禁军早已分散在沙滩四周警戒,他们穿着便服,或装作赶海的渔民,或扮作沙滩上的游客,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动静。但因皇帝刻意要求低调,队伍里既没挂龙旗,也没有铺张的仪仗,远处赶海的百姓只当是哪家富贵人家来海边避暑游玩,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处嬉笑打闹,谁也不知道,此刻在沙滩上笑得像个孩童的老者,正是当朝的一国之君。
朱高炽彻底沉浸在这美好的氛围中,尽量放空自己的大脑,什么朝堂纷争、什么身体病痛,全都抛到了脑后。他从近侍太监李平偶尔的欲言又止中,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传闻——说二儿子朱瞻墉在京城小动作不断,被人议论“狼子野心”;说朝臣私下揣测他偏爱最小的儿子朱瞻崅,怕是对太子有了别的心思。
但老皇帝对此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海平面上渐渐沉落的夕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这些谣传在他看来,不过是闲来无事的聒噪,他压根懒得去关心。在他心里,皇位的归属从来没有过第二种可能——朱瞻基自小被立为皇太孙,跟着他处理朝政多年,沉稳干练,早已是朝野公认的储君,这是无可争议的事情。
他更完全不会想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总是恭恭敬敬、表现得安分守己的二儿子越王,竟然会胆大包天到试图觊觎皇位;更不会料到,就在他享受着海风与温情的此刻,京城的东华门外,一场针对太子的谋反正悄然拉开序幕。篝火渐渐弱下去,海风带着夜的凉意袭来,赵贵妃为他披上薄毯,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这样的日子,多待几日才好。”他只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多留住一些这样的温暖,却不知紫禁城的风暴,已在千里之外骤然降临。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六,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终于沉入天际,北京城内渐渐被暮色笼罩。越王府的内院里,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火把噼啪作响,将院墙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与挥之不去的肃杀紧张。
多达五百人的“突击队”早已在院中集合,他们大多裹着粗布缝制的黑色紧身衣,手里攥着刀斧、短铳,还有不少人拿着自己私下削制的木头兵器——这些临时拼凑的武器在火光下泛着粗糙的光泽,却难掩众人眼底的慌乱。为了壮胆,王府管家们提着酒坛穿梭在人群中,给每个人递上粗瓷酒碗。不少地痞无赖仰头将烈酒灌进嘴里,酒水顺着嘴角流淌到衣襟上,有人呛得咳嗽不止,有人则借着酒劲嗷嗷乱叫,试图用酒精麻痹内心的恐惧,为即将到来的行动铺垫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