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落日挽歌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八日清晨,天津卫行宫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待晨光穿透云层,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殿内,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四周静得能听见海风拂过窗纱的轻响,偶尔夹杂着远处渔船的橹声,一派宁静祥和的氛围,与百里之外的京城截然不同。
朱高炽难得起得早,在两名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温热的面汤洗去一夜慵懒,太监李平递上的象牙梳轻轻梳理着他花白的须发。
随后,他与赵贵妃相对而坐,开始用早膳。紫檀木餐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海鲜肉丁米粥,米粒熬得软糯,里面掺着切碎的虾仁、瑶柱,鲜香扑鼻;旁边还有两碟小菜,一碟凉拌海蜇,一碟酱腌黄瓜,清爽解腻。老皇帝舀起一勺米粥送进嘴里,米香与海鲜的鲜味在舌尖散开,他连连点头称赞:“这粥熬得地道,比宫里御膳房的手艺还胜几分。”
赵贵妃笑着帮他添了一勺粥:“陛下喜欢,臣妾让御厨明日再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偶尔打趣两句,晨光落在他们身上,透着几分岁月静好的温馨。
辰时初刻,行宫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两名身着劲装的骑士翻身下马,身上的衣袍沾满尘土,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他们不等侍卫通报,便“噗通”一声跪在行宫门前,高举着一封密封的密信,声音带着赶路的嘶哑:“东宫急使!求见陛下!有要事禀报!”
朱高炽正与贵妃说笑,闻声先是一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随即很快镇定下来——太子向来沉稳,若非大事,绝不会如此仓促派使者前来。他挥手示意李平:“去看看。”
李平快步走出殿外,接过密信后仔细检查:先是查看火漆印是否完好(那是东宫专属的麒麟印,纹路清晰,绝无伪造),又轻轻捏了捏信封,确认没有异样,这才躬着身子捧着密信回到殿内,双手递到朱高炽面前:“陛下,是东宫的密信,火漆完好。”
朱高炽接过密信,指尖触到信封上的凉意,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他颇有些不解地看着信封——前几日还收到太子的奏报,说京城一切安稳,怎么突然就有急信?拆信时,他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信纸被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是太子朱瞻基的亲笔,遒劲有力,却写着让他心惊肉跳的内容。
信不长,不过百余字,可朱高炽看清内容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瞳孔猛地收缩。信上写着:“越王朱瞻墉谋逆,已于十六日夜伏诛。其全家三十口尽除,越王本人畏罪自尽,越王妃及二人子女六人赐死,余者(家奴、亲信)皆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谋逆……伏诛……”这几个字像重锤般砸在朱高炽的心上,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失魂落魄间,手中那柄温润的羊脂玉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衣袖挥动时,手肘不小心撞到桌边的粥碗,“哗啦”一声,半碗鲜粥倾倒在地,米粒与虾仁撒了一地,热气腾腾的粥汁溅在他的龙靴上却浑然不觉。
赵贵妃吓得立刻起身,伸手想去搀扶他。可刚碰到他的手臂,就被朱高炽猛地推开——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二儿子朱瞻墉的模样在眼前闪过:那个总是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说“儿臣愿永远辅佐大哥”的人,怎会谋逆?怎么会落到“全家尽除”的下场?
老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般喘着气,呼吸异常急促。他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几次试图开口,都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信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带了刺,扎得他心口发疼。
突然,朱高炽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随即“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暗红的血珠溅在明黄色的桌布上,像一朵朵刺眼的花,周围的宫女、太监吓得目瞪口呆,纷纷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吐完血后,朱高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骤然一软。
赵贵妃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抱住他,只觉得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眼神也开始涣散,看向赵贵妃的目光里,满是痛苦与难以置信。
“陛下!陛下!”赵贵妃抱着他失声痛哭,声音颤抖,“周太医!快传周太医!”
一直候在偏殿的御医周正听到呼喊,提着药箱快步冲进来。他看到殿内的景象,脸色一变,立刻跪在朱高炽身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脉象微弱紊乱,如风中残烛。周正不敢耽搁,一边让宫女取来银针,一边高声吩咐:“快拿温水!准备参汤!”银针飞快地刺入朱高炽的人中、膻中、涌泉等穴位,周正的额头渗出冷汗,双手却稳如磐石,每一次下针都精准无比。行宫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只剩下赵贵妃的哭声、周正的吩咐声,以及众人慌乱的脚步声,晨光依旧明亮,殿内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随行太医周正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让人请来天津知府推荐的两名当地老中医。三人围着朱高炽的床榻迅速展开施救:周正手持银针,精准刺入百会、膻中、涌泉等关键穴位,银针刺破皮肤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一位老中医跪在榻边,双手按在皇帝胸口,按照古法推拿按压,试图疏通淤堵的气息;另一位则快速调配急救汤药,将人参、当归等名贵药材碾碎,用温水冲调成浓汁,准备随时喂服。
各种手段轮番施展,殿内的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床榻上的朱高炽。赵贵妃站在一旁,双手攥得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生怕打扰施救。长达小半个时辰的忙碌后,朱高炽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微弱的“嗬”声,胸口缓缓起伏,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可他依旧虚弱得厉害,只能靠在柔软的锦缎软枕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脸色依旧像金箔般惨白,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黑色,眼神也透着几分涣散,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能看出他还保持着一丝清醒。
忽然,朱高炽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殿外——那里站着太子派来的两名使者。身边的大内侍卫见状,立刻上前,其中一人伸手抓住左边使者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揪到床榻前,按在地上跪好。使者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你…………朱瞻基……”朱高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一口气,胸口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眼底却满是心如刀绞的痛楚,“他是不是想学唐肃宗?是不是想让朕做唐玄宗,被儿子夺了皇位,再圈禁至死?”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质问,“是不是下一步……还要把朕的贵妃也给勒死?”
使者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趴在地上磕头,额头一次次重重撞在地面,很快就渗出血迹,嘴里不停辩解:“启禀陛下!冤枉啊!太子殿下只是平叛,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越王谋逆证据确凿,殿下也是为了大明江山安稳,绝无此意!求陛下明鉴!”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朱高炽突然冷笑起来,笑声干涩而凄厉,牵动了胸口的伤势,他忍不住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那为什么杀得这么干净?连……连几岁孩子一个都不放过?”
赵贵妃连忙上前,用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拭着老皇帝嘴角的血迹和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擦一边流泪哽咽:“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太子殿下这么做,也是为了杜绝后患,稳住大明的根基……”
她的眼泪越流越凶,一半是真的担心朱高炽的安危,怕他气绝身亡;另一半则是藏在心底的恐惧——太子连越王的妻儿都能下狠手,若是将来登基,会不会因为自己曾受宠,也对她和岐王朱瞻崅痛下杀手?
朱高炽听着贵妃的劝慰,却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和赵贵妃压抑的啜泣声。周围的宫女、太监、侍卫和太医们,都识趣地保持着沉默,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此刻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点燃皇帝的怒火,引火烧身。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却驱不散殿内的压抑与悲凉。
六月十八的傍晚,天津卫行宫的海风依旧带着咸湿气息,却吹不散朱高炽心中的阴霾。他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旨……回京。”
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片曾让他安心的海边,满脑子都是京城的景象——越王府的血迹、被枭首的亲眷、还有太子那封字迹冰冷的密信,他必须回去看看,京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旨意刚下,随行太监便匆匆回报:“陛下,太子殿下早已派人将龙驾送到天津卫城外,就等陛下起程。”朱高炽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让侍卫搀扶着,缓缓登上了回京的马车。
马车内部铺着厚厚的锦缎软垫,悬挂着遮光的纱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朱高炽全程躺在软垫上,双眼紧闭,始终拒绝进食。赵贵妃坐在他身边,一路紧紧握着他枯瘦的手,轻声讲述着这几日在海边的趣事——说哪日捡到的贝壳最漂亮,说哪次厨子做的海鱼最鲜,试图用这些轻松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每当她提起这些,朱高炽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依旧空洞,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赵贵妃不敢放弃,只能小心翼翼地用银勺舀起温热的参汤,递到他嘴边:“陛下,多少喝一点吧,不然身子撑不住。”
她一边喂一边在心里暗自着急——老皇帝若是真的绝食,恐怕撑不到京城就油尽灯枯。朱高炽似乎察觉到她的担忧,每次都会勉强张开嘴,喝下小半碗参汤,靠这稀薄的药力维持着气息,却始终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皇帝的车队在官道上一路急行,车轮滚滚碾压着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寂静无声,车厢外的侍卫、太监也都大气不敢喘,连马蹄声都刻意放轻,整个车队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偶尔掠过的晚风,能带来一丝短暂的喧嚣。
六月二十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天际时,车队终于抵达紫禁城东华门。
城门下太子朱瞻基身着华服,腰系玉带,率领着数百名文武百官整齐跪地,齐声高呼:“臣等恭迎陛下回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洪亮,震得空气都微微颤动。
马车内的朱高炽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让太监掀开了车帘。他看向跪在最前方的朱瞻基,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朱瞻基一眼,便让身边的太监搀扶着,弯腰走下马车,径直朝着紫禁城深处走去,全程没有与太子说一个字,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
朱瞻基跪在地上,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手指微微蜷缩,却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数百名文武官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全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都知道,此刻任何一句议论,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按照惯例,皇帝入宫后,百官便可起身离去。可此时,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目光悄悄瞟向朱瞻基,等待着他的示意。直到朱瞻基缓缓直起身,回头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百官,又朝所有人轻轻挥了挥衣袖,像是在无声地说“散了吧”,文武百官这才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对着太子躬身行礼:“臣等告退!”随后才纷纷转身,有序地离开东华门。
城楼上,几个负责值守的太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