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皇后之愿(第2页)

阿玛总在朝会后,将新得的机遇写成密信,借着赏玩古玩字画的由头,分送八旗勋贵。那些看似随意送出的翡翠扳指、波斯地毯,实则是将利益的丝线编织成网,让满朝文武与赫舍里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索额图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随着皇后娘娘在内务府改制,又把最重要的工坊交给自己,他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他晓得,如今若是换作父亲处置,必然会将蜂窝煤拿去对上交差,然后把琉璃秘方誊抄数份,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借着宴饮之名悄悄塞进八旗贵胄的袖中,谈笑间便将生财之道化作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家都得了好处,自然会笑着把弹劾折子化为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赫舍里这样做,其他人掌权也会这样子做,这样八旗才都有糖水喝。

皇上便是晓得了,也是法不责众。赫舍里氏届时推出一个替死鬼,平了帝王之怒便是。

然而现实如冰冷的铁钳,死死钳住他的每一步。

案头还摆着皇后娘娘亲手绘制的玻璃窑远景图,宣纸上朱砂批注的“平价惠民”四字墨迹未干。这东西只有在内务府手里,才能研究出可以平价的程度。

若是到了勋贵手中,再便宜的原材料产出,指定是要卖出天价去的。

蜂窝煤批量上市那日,西山炭商的车队在城门堵了整整三日。他们想要垄断煤市,然后涨价。这是娘娘,断不会容忍的。

这新政斩断了旧权贵的财路,却也将赫舍里氏推至风口浪尖。葛布喇在前朝浑然不觉,是上有皇帝下有势在给他扛着,没人会冲着他下手。但索额图,已经遭遇几次弹劾了。惊险之处,还要仰仗圣心在侧。

现而今他宴饮都不去,回家都带着护卫,交代家里人出门注意,生怕着了道。

可娘娘选了这么一条路,他又能怎么办?阳奉阴违?不是索额图小看自己,是一切人心都被娘娘算尽了啊。

索额图望着自己靴面上沾着的煤灰,想起工坊里老匠师布满茧子的手——那些人说起皇后时,浑浊的眼中总会泛起光亮,仿佛在谈论在世神仙。

他们家里能过上好日子,子弟都有了差事,连妇人都出来在工坊做工了,都靠着皇后娘娘。

前日他不过提议暂缓另一副产品——肥皂生产线的扩建,白发苍苍的老匠头竟当众摔了模具,浑浊的老泪砸在青砖上,“当初发现这肥皂报上去的时候,皇后娘娘说要让百姓都用得起去污皂,咱们就得干!大人让咱们不好好干,咱们对不起娘娘,就得死啊,大人这是要断了咱们的活路!”

如今每次踏入工坊,那些年轻包衣学徒望向他的目光,炽热得仿佛能将他点燃。那是一腔的忠心,就像他大哥葛布喇对皇上一般,所有欲望都抛掉了,只有一双手和一颗心会动。他们活着,就为了尽忠职守。

若真将琉璃配方、肥皂配方等等拱手送人,只怕明日工坊里就会竖起“奸佞当道”的白幡,头一个讨伐他索额图。娘娘想保他,都来不及,估计只能保他一个全尸。

什么叫被裹挟,索额图没想过,会在内务府这种地方感受到。

夜风卷着宫墙外的喧嚣穿堂而过,索额图倚着廊柱,望着漫天星斗。他忽然想起皇后娘娘说过的话,“管内务府,不是让所有人畏惧,而是让所有人追随。”娘娘年纪小,却深得阿玛真传了。

可算计了一辈子人心的阿玛反而不会懂,皇后娘娘要的不是与勋贵分利的小格局,而是用平价的蜂窝煤温暖天下寒士,用透亮的琉璃镜照亮万里山河的大抱负。长生天知道,娘娘的胸怀为何如此宽广。

索额图无法突破当前世界观,所以他不理解,珠兰要的其实是世界进程可持续发展产生的能量结晶。

“三老爷留步!”小厮追来的声音惊飞檐下夜枭。索额图转身时,正看见月光爬上府中的鸱吻,将朱漆大门分割成明暗两半。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躲在父亲兄长羽翼下的少年,他的长子今年已经出生了,他已经是站在风口浪尖的执棋人。

阿玛说过,索额图聪慧,最是像他会左右逢源。可是阿玛岂会知晓,他在内务府只是名义上的舵手,实际操盘的只有主子娘娘一人。

内务府的炉火照亮紫禁城的夜空,他不可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勋,就注定要在家族荣耀与皇后娘娘的宏图之间,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险路。

索额图转身望向灯火通明的内室,父亲咳嗽的声音隐约传来。他深深吸气,将衣服褶皱抚平——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的余地。

即便要独自面对满朝弹劾的风暴,即便要背负家族不睦的骂名,只要内务府的炉火还在燃烧,只要皇后娘娘需要百姓家中照进琉璃镜的光亮,这场注定孤独的博弈,他便要走到底。

更漏声在幽深的回廊间回荡,索额图没有理会小厮的呼喊,他倚着雕花栏杆,望着天穹中闪烁的星子。

晚风掀起他官服的下摆,带来远处内务府工坊飘来的淡淡硫磺气息——那是蜂窝煤窑炉永不熄灭的烟火。今夜父亲的训斥与往日兄长的教诲在脑海中激烈碰撞,他如醍醐灌顶,终于读懂了大哥葛布喇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忠诚。

珠兰意外发现,索额图的忠诚度突然上了90,但他的政治属性在自然衰退,虽然没有跟葛布喇似的掉成个位数,但也在衰减,这似乎是一种固定的后遗症。

曾经,索额图以为大哥坚定的做那摇摇欲坠的保皇党是迂腐,以为事成之后仍然恪守君臣之道是愚钝。

可此刻站在权力与利益的漩涡中心,他才惊觉自己竟与那些工匠一般"天真"。在工坊的日夜里,他看着王子腾与匠人们为改良琉璃配方熬红双眼,听着他们谈论皇后娘娘时语气中带着近乎狂热的崇敬,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思也变得纯粹——不再计较朝堂权谋的弯弯绕绕,只需遵循皇后娘娘的指示,便能创造出震撼天下的奇迹。

市井间流传的《圣君叹》仍在耳畔回响,百姓们赞颂他索大人"巧夺天工"的声音犹在耳边。可这些虚名,怎比得上那日在琉璃坊,亲眼看见老妪捧着平价琉璃镜,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那一刻,他仿佛触摸到了名垂青史的温度,那不是靠钻营权谋能换来的荣光,而是实实在在为天下人谋福祉的坦荡。

摩挲着脑后象征圣宠的双眼花翎,索额图忽然轻笑出声。世人总说赫舍里氏的荣耀在于世袭的爵位、满门的显贵,可今夜他想通了,家族真正的传家之宝,是刻在血脉里的忠诚。

这份忠诚不是对权力的盲从,而是对明君、对天下的赤忱。皇后娘娘心怀苍生的抱负,皇帝锐意革新的决心,早已让他甘愿成为推动变革的利刃,哪怕前方是满朝的明枪暗箭,哪怕要背负家族的质疑。

夜色渐深,索额图挺直脊背,大步迈向书房。他的胆魄,又回来了!

案头皇后娘娘亲赐的素绢在烛火下泛着柔光,朱砂批注的"利泽万民"四字灼灼生辉。他提笔蘸墨,在奏折上落下坚定的字迹——从今往后,他不仅要做皇帝囊袋里的能臣,更要做赫舍里氏忠诚的守护者,让这份纯粹的信仰,如同永不熄灭的窑火,照亮家族的未来。

康熙五年春夏之交,靳辅的河道衙门官船划破大运河的晨雾,一道而来的还有看不见的死神。

这位新任河道总督踏入江苏地界的那一刻,便似一柄淬毒的利剑,将沿岸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割裂得鲜血淋漓。倒不是他的政治手腕有多高明,实在是这个人有着诡异的运气,谁碰谁死啊。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治河而受益,所以总有反对派要搞破坏。靳辅本来是做好了与他们周旋的心里准备,连河标都在沿路配齐了,就等着图穷匕见。

结果,苏州知府暴毙于书房案前,扬州盐商溺亡在自家水榭,淮安漕帮舵主离奇死亡时,手中还攥着半张反对治河的密信——这些曾阻挠河工的势力首脑,皆以诡异姿态横死,验尸的仵作却摇头称"无外伤、无中毒迹象"。

这帮人虽然恶贯满盈、劣迹斑斑,无数人诅咒他们早死,但当地土贼水匪都是他们养的打手,一般是没什么生命危险,都是土皇帝一般的日子过着。

这一回,就莫名死了,简直成了当地官绅的恐怖故事。

可是,等事情传到京城,也就苏州知府死的蹊跷,值得朝中一暼。其余在江苏地面称王称霸的,在大员们眼中就是朝生暮死的蝼蚁,不值一提。

正巧前朝都在忙活着暗中与内务府抢夺生财之机,没工夫打量南边的钱袋子如何。少了一只,就再派一只去好了。

户部一群人都杀红眼了,打立国之初哪里有过这样的委屈。内务府怎敢专横至此,半点不分润给他们。

可他们不重视江苏之事,不代表地方是就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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