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虐恋开端
乾清宫的夜漏敲过三响时,殿外的风正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极了某种细碎而执着的叩门声。
康熙猛地从龙榻上弹坐起来,明黄的寝衣后背已被冷汗浸出深色的痕迹,贴在脊骨上凉得刺骨。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像是被数九寒冬里的冰锥狠狠凿过,钝痛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自从珠兰随太皇太后去了草原,朝中杂乱,宫务烦扰,他白日常常莫名眼疼,晚上的睡眠质量也一直不好,常常熬夜到天亮。
接到草原大营遇袭的消息后,更是连着几天没睡。
今日本是御医恳求多次,他才肯早早入眠,辗转反侧终于得以入睡,结果做了一个让他直接半夜惊醒的噩梦。
“皇上?”殿外传来侍卫压低的问询声,显然是被他骤然坐起的动静惊动了。
康熙没有应声,只是攥紧了拳头。
指节泛白的瞬间,梦里的血色又漫了上来——那不是紫禁城惯见的、被朱砂染过的明黄,而是带着铁锈味的、活生生的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惊悸过了。
自八岁那年父皇龙驭上宾,夜里总梦见自己被抛在空旷的太和殿,文武百官的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发出哗哗的声响,却没有一个人肯回头看他。
葛布喇曾撞见过一次他梦魇,自此梦中便再无父母遗弃之景。
这些年国泰民安,连三藩的战事都渐渐有了眉目,他原以为那些噬人的噩梦早就随着年纪长了,散了。
直到今夜。
梦里的场景是漠西的毡帐,他认得那顶绣着孔雀蓝缠枝纹的帐帘——去年珠兰从漠西寄回的信里,曾附着一张小画,画的就是这顶帐子,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风大,帐帘总被吹得噼啪响”。
可此刻,那帐帘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劈成了两半,木杆断裂的脆响像冰碴子砸在心上。
他看见珠兰站在帐口,月白色的旗装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
太皇太后被苏麻喇姑扶着往帐后躲,太后的哭声细碎得像抽丝,而珠兰正张开双臂挡在她们身前,像只护崽的母鹿。
王辅臣的亲卫们狞笑着围上来,那些人的脸模糊不清,却能看清他们甲胄上凝结的黑血,和手里长刀上闪烁的寒光。
“皇后!”他听见自己在梦里嘶吼,可喉咙像是被棉絮堵住,声音细得像蚊蚋。
他想冲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珠兰被地上的毡毯绊倒,裙摆扫过散落的铜灯,灯盏摔在地上,火油溅开,燃起一小簇幽蓝的火苗。
然后,他看见她抬手拔下发间的金簪。
那支簪子是他亲赐的,她生辰时,他特意让内务府造办处打了这支赤金嵌东珠的簪子,珠兰收到时还笑着说“太华贵了,可我喜欢。”
此刻,那温润的东珠在火光里闪烁,她反手将簪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不要——!”他拼命挣扎,指尖抠进青砖地,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疼。
金簪扎进去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珠兰的身体轻轻晃了晃,像被风吹得倾斜的花枝。
鲜血涌出来的速度快得惊人,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襟,也染红了他伸过去的手。
那血是烫的,像刚从熔炉里舀出来的铁水,烫得他手背皮肤发疼,连带着心脏都像被放进滚水里煮。
“珠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梦里的她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人影落在他脸上。
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浅淡的笑,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别。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漠西草原上最温柔的风。
他终于能动了,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她。
可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身体正在迅速变冷。
他想捂住她脖颈上的伤口,血却从指缝里往外涌,染红了他的龙袍前襟,也染红了地上的毡毯。
火油燃得更旺了,帐子的角落开始冒烟,太皇太后的哭声变得撕心裂肺,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眼里只有珠兰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是梦……”他喃喃自语,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的迹象。
这梦境太真了,珠兰发间的香气、血液的温度、甚至她最后那声叹息里的无奈,都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他想起幼时父皇弥留之际,自己也是这样徒劳地抓着那只枯瘦的手,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留不住,抓不牢。
“珠兰——!”
这一次,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
声音撞在乾清宫的梁柱上,发出嗡嗡的回响,惊得殿外的侍卫们“噗通”跪倒一片,连远处值夜的太监都提着灯笼往这边跑。
康熙猛地回过神,胸口的钝痛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弯着腰,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要从嗓子里呕出来。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来的,是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皇上!”梁九功跌跌撞撞冲进来,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您……!这……?奴才这就传太医!”
“滚……”康熙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挥手打翻了小太监递过来的茶盏,瓷器碎裂的脆响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看着地上的狼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珠兰的血,也没有烫痕。
可梦里的触感还在。
那滚烫的血,那逐渐变冷的身体,那最后一眼里的笑意,都像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扇。
寒风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却吹不散眼前的血色。
宫墙外的更鼓声闷闷地传来,已经是四更天了,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漫漫长夜,像是永远都走不完。
莫名的,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珠兰的样子。
那年她穿着粉白色的旗装,站在慈宁宫大殿,落落大方地给自己请安。
初见她时,只觉得她眉眼温顺,不像其他贵女那般张扬,却也没特别放在心上。
后来大婚,她成了他的皇后。
他总觉得她身上不仅有女子的娇憨,敢赖在乾清宫不走;也像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内务府都被她理顺。
她是那么,与众不同。
三藩未平,草原又起了商路纷争,太皇太后坚持要亲自去坐镇。
他本想派个信得过的宗室女伴驾,珠兰却主动请缨,说“臣妾去最合适,既懂些分地章程,也能替皇上尽孝”。
他当时很反对,觉得漠西苦寒,又有叛军隐患,可她一句“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能总想着儿女情长”,让他哑口无言。
她走的那天,他去宫门口送她。
她对着他弯腰行礼,说“皇上保重,臣妾去去就回”。他看着她的队伍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
从那以后,他才渐渐发现,这宫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御膳房总记得在他批奏折时温着莲子羹,那是她教的;南书房的笔墨总摆得整整齐齐,那是她让人收拾的;甚至连顾问行、梁九功回话时,也总提起养心殿如何、内务府如何,每一句都带着珠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