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朕看不见

初三晚上,康熙梦见产婆给皇后接生时偷偷换了催产药,他怒斩产婆,却还是没能留住人。

醒来时他脸色惨白,当天就把太医院的院判召来,逼着人家把所有助产的方子背了三遍,还把宫里所有备用产婆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将疑似与宗室有勾连的三人斥退。

不少人,动作不算大,还能瞒住后宫。他瞒着珠兰此事,也瞒着慈宁宫此事。这个梦,他不敢往天命上想,只当是自己忧心所致。

初四,梦里的祸根换成了端茶的宫女,她在安胎药里掺了凉性药材。康熙在梦里砍了宫女,却眼睁睁看着皇后气息渐弱。

第二天一早,令内务府画了小像来,顾问行按图索骥代为严查所有宫女,但凡有一分像的都要遣送出宫。

这一次动静太大,且是顾问行越俎代庖,故而还是叫珠兰晓得了,他只好与她说了这个梦。

珠兰安慰,让皇帝不要放在心上。

康熙点了点头,告诉自己这定然是巧合,自己的长子与皇后定然都会长寿康健。

初五,梦里出事的是送炭火的太监,他故意烧了带烟的湿炭,让皇后受了中了烟毒。梦里康熙掀了炭盆,砍了太监,预备了太医,仍然挡不住皇后产后大出血。

醒来后,他令梁九功将养心殿的炭例挪到乾清宫管,还定下规矩,以后所有进上的物件都要经三道查验。

梁九功一脸茫然的来见皇后娘娘,见娘娘并不见怪,才把炭册子和人都带走。

连续做着不同的噩梦,就这么到了二月中旬。皇帝不断增强防范,将各色危机一件一件的去解决。

梦中的遗憾开始脱离人为——有时是皇后突然心悸,有时是胎位不正,有时甚至只是她笑着笑着,就突然倒了下去。

无论康熙如何补救,如何提前布局,如何把能想到的隐患都掐灭,结局永远只有一个: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眉眼周正的男孩,而皇后的手会慢慢变冷,眼睛会轻轻合上,任他怎么喊都不会再睁开。

有时深夜跑到养心殿,不许通传,就坐在床边看着珠兰睡,不说话,直到天快亮才悄悄离开。

那日珠兰听见他自言自语克妻这话,心里微微一动。

她故意翻过身,装作刚醒的样子:“皇上说什么胡话呢?”

他用力睁着眼睛,眼前是红色在弥漫,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朕总梦见你……生下……孩子,你就……”

他说不下去,扭开身子,又转了回去。

生平从未有过这般情态的皇帝,甚至别开了视线,垂下了眼眸。

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指节泛白,略带哽咽,“珠兰,咱们不生了,不要孩子了。只要你,好好的。”

心爱的女子无法顺利诞育子嗣,二选其一,是何等痛苦,是何等痛彻心扉。

只是梦,便已然让他承受不了。

皇帝,也是人啊。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为帝者,早崩乃莫大之愆;为子者,悖逆致母心锥痛;为父者,未尝恤己之子女;为夫者,钟情而不能庇其爱。

他曾经在深夜惊醒,发誓绝不要像他半分!

康熙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共情了自己的皇阿玛。

悲乎,哀乎。

珠兰望着他,甚至觉得他快碎了。

这一个月的噩梦,用惨烈且无力的方式,给自诩身负天命的皇帝刻下了印记——无论他如何防范,终究争不回皇后的性命。

就仿佛,她来人间一趟,只是为了这个孩子。

这是康熙所不能容忍的,不能接受的天命。

嫡子固然重要,可若要以她的性命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此子甚佳甚善,然朕之钟爱,唯珠兰耳——赫舍里珠兰,乃朕心之最上!

康熙眼睛里渐渐漫出泪,天命如此,示警于朕,朕既然为天子,便不该违逆。

但是,朕为天子,当有特权,作为交换,朕宁愿不要嫡出子女,也要皇后活着。

泪眼朦胧间,他感觉到她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梦都是反的,再说,真要到了那时候,皇上肯定有办法护着我,不是吗?”

康熙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朕查了所有医书,问了所有太医,甚至让人去西洋找方子……珠兰,你……定然不会有事。”

朕不能告诉她,朕已然在心底对天起誓,用她的孩子换来她的性命。珠兰这样心软纯善,必然不会同意朕这样做。

无论她将来如何怨朕,朕不改!这道誓言,朕会带去祭天,请天道鉴之。

他顿了顿,说,“宫里的孩子,都是朕和你的子嗣,只要你在,只要你在……”

珠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皇帝脑内的小剧场一定很虐,不然,系统面板上的数据不会如此疯癫的跳跃。

果然,他就好这一口。

都说虐恋情深需要外力阻碍,才能情到深处。

那么,还有什么人间的虐,比得上天意?

她笑道:“皇上这话说得,宫中子嗣自然都是皇上与妾身的孩子。”

这世上还没有绝对的避孕措施,也没有全无后遗症的打胎药,不知皇帝要用什么方法来放弃嫡子。

想来,他不会令她失望。

一颗结晶换一个梦,三十颗结晶换他“不要嫡子,只要你”。

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他变成恋爱脑不能带来任何能量结晶,但是这有利于他心中立下根深蒂固的执念——珠兰不是可以为“子嗣”牺牲的棋子,不是他爱新觉罗传承的附属品。

她的性命,她的安危,值得他放下帝王的欲望,值得他推翻“天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康熙还在低声念叨着要去寻更好的药材,要让太医院的院判住到养心殿来。

那个“生子即死”的噩梦,足够量了。

今夜二人相拥,珠兰于他怀中睡去,康熙看着她恬静的脸,只觉得心中安稳又甜蜜。

可他却并无睡意,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感动于自己对珠兰的爱不可自拔。

他思考着哲学问题,从责任到感情,从传承到陪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自从做了那个对他而言牺牲极大的决定,甘愿不要嫡子也要留下珠兰后,他觉得即便是公认的情种父皇,也没有自己这样用情至深。

这样想着,他仿佛便全方位的超越了皇阿玛,无论是文治武功还是爱……

养心殿的烛火还没熄透,待皇后睡熟了,他悄悄撑着扶手起身,明黄寝衣的袖口沾着昨夜未干的泪痕。

梁九功在外头捧着衣裳,伺候皇帝无声的换上,全程屏气,不敢发出哪怕一个喘声。

皇帝回望片刻,蹑手蹑脚走到案前翻着奏折。

这都是些不算重要的小事,均交给皇后处理便是,她的票拟比大学士们的好,简洁、清晰、周全。

看着珠兰俊秀的字迹,他都不觉得眼睛疼了。

直到梁九功轻声提醒“该上早朝了”,他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回过神后,居然又觉得眼皮重得像坠了铅。

作为敬业的帝王,太和殿的朝会不能缺,他深吸一口气,走出厅堂,珠兰还在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