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玉观
许府这几天笼罩在一片劫后余生的压抑中。
十一下的是天机楼最毒的药之一,若是身体康健的人受了这毒,只怕也是损害颇多,更别提像许淮沅这样病弱不堪的了。所以现下他虽然已经醒转,但元气终究大伤,连日的汤药灌下去,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起身行走几步便虚汗涔涔,低咳不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夫人不知内情,只以为是儿子旧疾复发,然而转眼见原本气血充足,满面红光的谢晚宁这几日也是脚步虚浮,面色苍白,于是整个人忧心忡忡,整日里便将自己关在屋里念经拜佛。
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了第二天,老夫人实在坐不住了,在午饭后便将谢晚宁唤了来。
谢晚宁站在屋内,悄悄打量着这间屋子。
虽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但经过佛堂的光线还是被滤成了昏黄,唯有一线天光自高窗缝隙挤入,斜斜地劈开昏暗,正好落在佛龛之上。龛内供奉一尊玉观音,通体洁白,然而在幽暗中,那玉质却渗出几分凉意来。观音面容低垂,眉目间似乎凝着一缕悲悯,却更似一种无可言说的淡漠,无声地俯视着香案前那方被岁月磨得塌陷的丝绒蒲团。
供桌是紫檀木的,沉重如墨,其上纹理早已被光阴之手与无数拂拭的衣袂打磨得柔滑圆润,只在边缘处还残留着坚硬而清晰的木纹,如同老者手上蜿蜒的筋络。桌面上,几卷经书被锦缎包裹,缎面早已黯淡,边角处绒毛微卷,显露出被反复翻阅的痕迹。三足铜炉立在中央,炉腹饱满,炉壁映着微光,却将炉内堆积的厚厚香灰衬得愈发灰白沉重。
老夫人就坐在这一张桌子后,腕上缠着一串佛珠,满是忧心的开口。
“二妮啊,淮沅这次病势汹汹,我这心里实在不安……这样吧城外青玉观的送子娘娘和药王真人最是灵验,香火鼎盛。如今这样的情况……我怕是不求你们能为我许家传递香火,但是最起码能让沅儿的身子再好一些,不如你们……明天上午就去拜一拜,求个平安符回来,也当是散散心,或许……或许能沾点仙气,祛祛病气。”
她说着,将一对早已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钱袋子塞进谢晚宁手里,再三叮嘱。
“这是香油钱,务必心诚些。”
谢晚宁看着老夫人殷切又忧惧的目光,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窗下,从这里正好能看见被冬生搀扶着喝药的许淮沅。
她眸子动了动。
他瘦削的侧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尊精美的薄胎瓷器。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声道,“是,母亲。”
许淮沅得知此事,并未反对,反而温声道,“也好,出去走走,娘子也透透气。”
他看向谢晚宁的目光,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仿佛那夜书房的血腥,冬生的指控,十一下的毒都未曾发生。
于是第二天,用过早饭,许家的马车便缓缓驶向城外的青玉观。山路蜿蜒,绿树成荫。车内,许淮沅体贴得令谢晚宁几近心虚——
他虚弱地靠坐着,却不忘将软枕仔细垫在谢晚宁腰后;
茶水总是试过温度才递到她手边;
偶尔颠簸,他会下意识地伸手虚扶她的手臂,指尖虽冰凉,但很坚定。
他甚至强打精神,指着窗外掠过的景致,声音低缓地给她讲些山野趣闻或道观典故,试图驱散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的温柔如同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谢晚宁沉默地承受着,心却如同在滚油里煎熬。她看着他苍白脸上努力维持的笑意,看着他因压抑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头,看着他偶尔失神望向窗外时眼底深藏的疲惫……
谢晚宁颇有些动摇。
是不是有些事情,可以就当它根本不存在?
然而,每当这种想法升起来的时候,就在她几乎要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情里的时候,又被心底冰冷的任务和誓言狠狠拽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