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帐暖情浓,馆冷谋深(第3页)
夜棺姬笑了,银面具反射着烛火,光影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孙大人忘了?柳如眉的爹,原是盐铁司的文书。她跳河前,曾托人给您送过封信,可惜被孙公子截了,烧成了灰。”她忽然凑近,面具上的花纹擦过他脸颊,声音冷得像冰,“那信里,可是写着她爹临终前说的话,‘孙鹤年每月从盐里刮一万两,藏在石榴树下’。”
孙鹤年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双腿一软差点跪倒。他终于明白,这医馆根本不是治病的地方,是审判场,而他和儿子,早已是待决的死囚。那石榴树,就在城西临湖宅院的后院,柳如眉的娘当年亲手栽下的,这女人连他藏赃的根由都摸得一清二楚。
夜棺姬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忽然转身将紫粉倒回罐中,木勺碰撞陶罐的声响在寂静的医馆里格外刺耳。“怎么?拿不出来?”她侧过脸,银面具的棱角在烛火下切出冷硬的线条,“若是舍不得,现在走还来得及。只是令郎的疯病……”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的铁笼,锁魂蛇正贴着笼壁游走,“怕是要被这些东西啃噬干净神智了。”
孙鹤年死死攥着拳,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他望着眼前这张覆着银面具的脸,忽然觉得那双眼比毒蛇更可怖,她太清楚他的软肋,知道他最疼这个独子,更知道那账册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我给。”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但你得先治好我儿子。”
“我夜棺姬从不做亏本买卖。”女子指尖敲了敲石臼,发出沉闷的声响,“三日后,东西送到医馆,我亲自去相府诊治。”她忽然抛给他个小布包,落在他怀里沉甸甸的,“这是‘镇邪散’,今晚给令郎灌下去,能让他安生一夜,算是定金。”
孙鹤年捏着布包,指腹触到里面颗粒状的药末,疑心是毒药,却不敢不接。他弯腰捡起斗笠,转身时后腰的短刀硌得生疼,却再没勇气掏出来。
走出医馆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孙鹤年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楣上悬着块褪色的匾额,“夜氏医馆”四个字被虫蛀得斑驳,像张咧开的嘴,在暮色里无声地笑。
三日后,孙鹤年果然让管家押来了两车东西。乌木箱子里码着油纸包好的“醉仙散”,揭开时泛着冷白的光;地契叠得整整齐齐,红泥印章在烛火下格外刺目;唯有那本账册,被孙鹤年亲自揣在怀里,封面用蓝布裹着,边角磨得发亮。
夜棺姬坐在医馆正中的木桌前,指尖转着枚银针,看着管家惨白的脸:“孙大人怎么没来?”
“老爷……老爷在府里照看公子。”管家的声音发颤,不敢抬头看她,“东西都按您的吩咐备齐了,还请大夫移步相府。”
夜棺姬没动,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账房身上,那是孙鹤年的心腹,此刻正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眼神警惕。她忽然笑了,银面具反射着光:“账册呢?”
孙鹤年从门外走进来,蓝布包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我要亲眼看着你治病。”
“可以。”夜棺姬站起身,药箱“哐当”一声撞在桌腿上,里面传出金属碰撞的脆响。她瞥了眼账房腰间的匕首,忽然抬手,一枚银针“嗖”地飞出去,正中账房的手腕。匕首“当啷”落地,账房疼得闷哼一声,手腕上瞬间起了片乌青。
“医馆里,不许带刀。”她声音平淡,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孙大人若是不放心,大可留在这儿。”
孙鹤年盯着那枚银针,忽然明白自己带多少护卫都没用。这女人的毒,藏在针里,藏在笑里,藏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丞相府后院的厢房里,孙北辰被铁链锁在床脚,额头上的血痂混着污泥,见人就龇牙,像条被惹恼的野狗。夜棺姬打开药箱,里面没放寻常的草药,倒是摆着些瓶瓶罐罐,标签上写着“惊梦露”“忘忧膏”,名字温柔,瓶身却泛着冷光。
“按住他。”她对家丁吩咐道,自己则从罐里舀出些墨绿色的膏体,用银簪搅拌着,泛出腥臭的气。
孙北辰被按住时拼命挣扎,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嘴里喊着“柳如眉我杀了你”,唾沫星子溅得家丁满脸都是。夜棺姬走上前,捏开他的嘴,将膏体灌了进去。
不过片刻,孙北辰忽然不挣扎了,眼神变得呆滞,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个诡异的笑。
“这是‘痴妄膏’。”夜棺姬擦了擦手上的药渍,对脸色铁青的孙鹤年说,“能让他忘了柳如眉,忘了河水,忘了所有让他发疯的事。”
孙鹤年刚松了口气,就见儿子忽然对着空气作揖,声音谄媚:“爹,那一万两盐利我藏好了,就在石榴树下……”
“你给了他什么?!”孙鹤年猛地揪住她的披风,目眦欲裂。
夜棺姬轻轻推开他的手,红裙在烛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让他只记得该记的事罢了。”她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比如,每月帮你藏盐利的事,比如,他踩碎蝎子簪那天说的‘爹说柳家的人都该死’。”
孙鹤年如遭雷击,猛地看向窗外,盐铁司的人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巷口,而他的好儿子,正对着空气一遍遍喊着杀头的供词。
夜棺姬侧身躲过,烛台砸在地上,火星溅到账册上,烧出个黑洞。她慢条斯理地拂了拂披风上的灰,银面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算计?孙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指尖把玩着那枚沾了紫粉的银针,她忽然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我夜棺姬想治的人,还没有救不回来的,除非是死人。你儿子这点疯癫,在我眼里不过是孩童玩闹,随手就能按住。”
孙鹤年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她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瓶,倒出粒莹白的药丸,“吃了它,保你儿子神智清明。”说着便要往孙北辰嘴里送。
孙鹤年急忙拦住:“这是什么药?”“放心,不是毒药。”夜棺姬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毕竟我还等着看孙大人日后如何风光呢。”她避开他的手,指尖在孙北辰人中上一点,那疯子顿时张嘴,药丸顺势滚了进去。
不过片刻,孙北辰脸上的疯癫之色渐渐褪去,眼神虽依旧茫然,却不再嘶吼挣扎,只是浑身脱力般瘫在地上,额头渗着冷汗,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你看,不难吧?”夜棺姬拍了拍手,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掸去了灰尘,“不过亏了些元气,往后得好生将养着,一月内不可动气,不可沾酒肉,否则……”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的毒罐,“下次再疯,可就不是药丸能救的了。”
孙鹤年看着儿子虚弱地喘息,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心里又惊又疑,却不敢再发作。眼前这女人的手段深不可测,他如今落在她手里,只能任其摆布。
夜棺姬拿起桌上的账册,指尖在“每月一万两”的字迹上划过,忽然嗤笑一声:“孙大人的胃口,倒是和你儿子的蛮横相得益彰。”她将账册卷成筒,敲了敲掌心,“东西我先收着,三日后来取后续的药。”
说罢转身便走,红裙扫过门槛时带起阵风,掀动了桌角的药渣。刚到门口,却又顿住脚步,没回头,银面具的轮廓在门框投下片阴影:“哦,还有件事。”
孙鹤年心头一紧,就听她慢悠悠道:“往后我若有差遣,还望孙大人利落些。你也瞧见了,令郎这身子骨,经不住反复折腾,他的病根在我手里攥着,是醒是疯,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块冰砖砸在孙鹤年心口。他刚要开口,就见夜棺姬侧过脸,银面具反射着远处的灯笼光,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自大:“对了,劝你别打歪主意。这紫彦城里想请我救命的人能从街头排到巷尾,想动我的人,坟头草早就齐腰深了。”
话音落时,红裙已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药渣被风卷着打旋。孙鹤年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觉得那账册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里全是汗。他低头看向床上的儿子,呼吸虽平稳了些,脸色却白得像宣纸,嘴唇泛着青,分明是被药劲抽干了元气。
这哪是治病,分明是剜了块肉给他看,再笑眯眯地说“下次还能剜得更准些”。孙鹤年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这是引狼入室,从今往后,孙家的命脉,怕是要被这戴银面具的女人捏在手里了。
一个时辰后,西厢房的烛火已添了三回。孙北辰被两个家丁小心翼翼地架到床上时,腿软得像没了骨头,膝盖撞在床沿都没哼一声。他仰躺着,双眼直勾勾盯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瞳仁里空荡荡的,半点神采也无,只有睫毛时不时剧烈颤抖,像受惊的蝶。
“水……冷……”他喉咙里滚出细碎的气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要倒抽口凉气。冷汗浸透了里衣,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孙鹤年伸手探他额头,指腹触到一片冰凉的湿,倒不像是发热,更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
“公子这是耗损了太多元气。”侍立在旁的管家颤声开口,手里捧着个暖炉,“大夫说要静养,怕是……怕是得躺上十天半月才能下床。”
孙鹤年没应声,只是抬手摩挲着儿子冷汗涔涔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又凉又软,像块浸了水的棉絮。他忽然想起孙北辰幼时,摔断腿也能咬着牙不哭,如今却被一碗药折腾得只剩半条命,那女人说“不难”,说“随手就能按住”,可这“按住”的代价,是把人从疯癫的悬崖拽回来,再扔进另一个不见底的冰窖。
帐外传来打更人敲三更的梆子声,沉闷的“咚”声撞在窗纸上,惊得孙北辰又是一阵瑟缩。孙鹤年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红痕。他看着儿子虚得连眨眼都费力的模样,忽然明白,夜棺姬留下的不是药,是条系在孙北辰脖子上的线,线头攥在她手里,松紧全由她定。
这场较量,哪是什么刚刚开始,分明是他早已被拖进了棋局,连棋子该落在哪一格,都由不得自己了。
夜棺姬走出相府时,月色已斜斜挂在天边,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红裙沾了些夜露,凉丝丝地贴在身上,药箱里的账册硌得肋下生疼,却让她莫名心安。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应和着这深夜里的某种默契。
她抬手抚过脸颊,指尖在那道浅疤上轻轻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风卷着槐叶落在肩头,她掸了掸衣袖,步履沉稳地往医馆走去。
医馆的木门“吱呀”开了,锁魂蛇在笼里不安地躁动。夜棺姬将账册塞进药柜最底层,压在一枚断裂的旧银簪上。那是多年前一个含冤而死的女子留下的信物,断口处还留着被蛮力折过的痕迹。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簪子的断口处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谁没擦干的泪。
她取了壶酒,坐在门槛上,对着月亮倒了半杯。酒液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带着凛冽的香。晚风掀起她的红裙边角,与檐角的蛛网纠缠片刻,又悠悠落下。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四更天。夜棺姬仰头饮尽杯中酒,喉间火辣辣地烧,眼底却清明得很。
而此刻的相国府内,白诗言正对着半盏残灯出神。窗台上的茉莉开得正好,香气混着墨泯留下的松烟味,缠缠绵绵绕在鼻尖。她捏着那支银簪,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忽然想起白日里祖母说的话:“你母亲常跟我念叨,说墨泯那孩子看着沉稳,眼里的光却藏不住,对着你时尤其亮,那是动了真心的模样。改日得便,也让他来府里给我这老婆子请个安,我也好瞧瞧,是怎样的少年人,能让你母亲一直记挂着。”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带着清晨的凉意。白诗言将银簪插进发间,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的自己,眼底的期待比烛火还要亮。她知道,墨泯今晚一定会来,踩着月光,带着糖画的甜香,像每一次那样,为她推开那扇藏着万千情意的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