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18章 卷宗压垮勾魂锁

---

黄泉路,无日无月,只有一片混沌的昏沉,永恒的灰雾笼罩着一切,连风都透着股粘稠腐朽的气息,吹在脸上,又湿又冷。,d,a′w~e+n^x`u¨e~t_x¨t-.\c^o`m^这条路我走了整整三百年,脚步踏在灰扑扑、仿佛永远不会干透的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如同踩在腐烂的棉絮上。路两旁,惨白或枯黄的彼岸花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花瓣边缘卷曲焦枯,像是被无数鬼差公文上的墨迹熏染过一般,死气沉沉。远处,浑浊的忘川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水面浮着些辨不清是什么的污秽残渣,无声无息,只偶尔翻起一个粘稠的泡沫,破裂时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

我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连颜色都快要褪尽的皂隶袍子,袖口和肘部磨得油光发亮,几乎能照见人影。腰间挂着的那条勾魂锁链,曾是玄铁打造,寒光四射,如今却像条被抽了骨头的死蛇,软塌塌地垂着,链环间积满了油腻腻的黑色污垢,每一次拖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摩擦声。三百年的勾魂生涯,这锁链锁过多少魂魄,也锁死了我自己的光阴。当年在阳间做县令时,好歹还有个人样,如今倒好,在这阴曹地府里,成了个连阳间小吏都不如的苦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奔波在这条黄泉路上,拘押那些新来的、懵懂或哭嚎的亡魂。

“赵头儿!赵头儿!等等我!”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带着浓重的喘息,仿佛随时都要断气。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牛头。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砸在泥地上,震得路边的彼岸花都跟着抖了两下。果然,一个硕大的、长着弯曲牛角的脑袋从灰雾里冒了出来,牛眼瞪得溜圆,里面全是血丝,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一副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狼狈相。

“催命呢这是?”我头也没回,脚下步子丝毫未停,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和这阴间的灰雾混在一起。

牛头几步蹿到我身边,巨大的蹄子踩得泥浆四溅,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鬼差哪来的汗?不过是焦躁的魂力外溢罢了——带着哭腔嚷嚷开了:“赵头儿!您行行好!救救兄弟吧!那新下来的《勾魂索链阴煞之气强度季度检测表》和《引魂幡法力波动合规性自检报告》……还有那个《拘魂途中魂体逸散风险评估及应对预案》……今儿个午夜子时就是最后期限了!我…我一个字儿还没动啊!”他越说越急,粗糙的大手在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号衣口袋里胡乱掏摸着,掏出一大卷皱巴巴、沾着不明污渍的黄色符纸,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小如蚊蚋的阴司专用符文,“您瞧瞧,这、这么多!我那笔您又不是不知道,跟狗爬似的,上次交上去的《忘川河畔魂体临时安置点卫生状况巡查记录》,让崔判官手下的文书小鬼给打回来了八次!说我的字‘形如鬼画符,意若天书卷,不堪卒读,有碍观瞻’!我…我上哪儿说理去啊!”

我斜眼瞥了一下他手里那卷厚厚的表格,心头也是一沉,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那些扭曲的符文,每一个都像催命的符咒。阴司这地方,不知何时起,规矩比枉死城里的冤魂还要多,还要细碎磨人。生死簿的格式,三百年来,我亲眼看着它改了七回!从最初的竹简手书,到后来的绢帛誊录,再到如今这据说能“自动感应魂息、智能匹配阳间功德”的玉版符册。每次格式一换,就意味着我们这些最底层的勾魂鬼差,得把辖区内所有亡魂的信息,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重新誊抄录入一遍!那玉版符册金贵得很,录入时魂力注入稍有偏差,或是符文书写角度差了一丝一毫,整块玉版立刻就会碎裂,化作齑粉,还得自己掏腰包赔上阴德去补!勾魂索链,更是要过足足十八道“安检”!从阴煞之气的纯度、浓度、稳定性,到索链本身的柔韧度、抗魂力冲击强度、对特定魂体(尤其是婴灵和怨气深重的厉鬼)的针对性吸附力……每一项都有专门的检测法阵和符印,繁琐得让人头皮发麻。稍有差池,便是“不合规”,轻则扣罚当月阴德,重则索链被收走“返厂重炼”,耽误了勾魂时辰,那罪过可就大了。

更别提什么《忘魂汤熬制工艺标准化流程》、《奈何桥通行效率月度分析》、《阴差日常行为规范量化考核细则》……简直是多如牛毛,浩如烟海。连孟婆那样在地府熬了不知多少年头的老资历,上个月都因为一碗汤的浓度检测,比新规标准低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被扣掉了整整三个月的“年终功德香火”!老太太气得差点把熬汤的大锅砸了,最后还是被几个小鬼死死拦住。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我被他嚷嚷得心烦意乱,胸中一股郁气直往上顶,没好气地打断他,“阎王爷放个屁,咱们都得当圣旨闻着!规矩是上头定的,表格是上头发的,填不完?等着扣阴德呗!还能咋地?难不成你还能打上森罗殿去?”我用力甩了甩手里那条沉重又污秽的勾魂锁链,链条发出“哗啦啦”一阵闷响,“赶紧的!先把今儿的差事办了!西边乱葬岗那片儿,刚死了一个赌鬼,怨气不小,别让他成了气候,到时候又得写《厉鬼应急处置报告》!”

牛头被我噎得牛眼圆瞪,嘴巴张了张,最终

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垂下硕大的脑袋,把那卷催命的表格胡乱塞回怀里,瓮声瓮气地应道:“是…是,赵头儿…” 脚步沉重地跟在我身后,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仿佛肩上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我们沉默地前行,只有勾魂锁链拖地的摩擦声和牛头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黄泉路上回响。灰雾似乎更浓了些,粘稠得化不开,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刚接近乱葬岗那片区域,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尸腐、泥土和绝望气息的阴风就扑面而来,吹得袍子猎猎作响。怨气果然不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勾魂锁链,准备锁定那新死赌鬼的方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嗡——咔!”

腰间那条跟随了我两百多年,虽已老旧却从未真正掉过链子的勾魂锁,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仿佛金属断裂又似鬼哭的怪响!锁链上那些积年的污垢骤然亮起诡异的红光,一股灼热感瞬间烫得我魂体一颤!紧接着,整条锁链像被抽去了所有灵性,彻底瘫软下来,冰冷、沉重、死寂,如同一条真正的废铁,软趴趴地垂落在地,砸起一小片灰蒙蒙的尘土。

我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坏了!

“这…这是咋了,赵头儿?”牛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凑过来,瞪着牛眼看着地上那条“死蛇”。

我脸色铁青,弯腰捡起那条变得冰冷沉重的锁链,入手一片死寂,再也感觉不到往日那如臂使指、蕴含阴煞的灵性。链环连接处,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赫然在目!这正是“阴煞之气强度季度检测”里最忌讳的“灵性逸散、结构崩坏”的征兆!

“还能咋了?”我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上次‘安检’勉强压线过关,看来是撑不住了!灵性散了!”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这破锁链,不知被那些检测法阵折腾过多少回,早已是强弩之末。我小心翼翼地用着,省着,只盼它能撑到下次发新装备的日子,没想到还是在这节骨眼上彻底废了。

没了勾魂锁,怎么拘魂?那怨气不小的赌鬼还在乱葬岗里等着呢!难道用手去抓?万一被他怨气冲撞,魂体受损,又得是一堆《工伤认定及魂体修复申请》的麻烦事!

“那…那咋办?”牛头也慌了神,“赌鬼的魂儿…”

“还能咋办?”我烦躁地打断他,将那报废的锁链胡乱卷起来塞进宽大的袖袋里,沉甸甸的坠手,“先回司里,报损!申请临时替代法器!但愿文书房那群老爷们今天心情好点!”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老爷们”三个字。一想到要面对那群坐在阴凉文书房里、吹毛求疵、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鬼文书,我就觉得一阵阵头疼,比被怨灵冲击还要难受。

牛头同情又无奈地看着我,巨大的牛脸上满是“你保重”的神情。

回程的路,比来时沉重百倍。报废的勾魂锁链在袖袋里像块冰冷的顽石,不断提醒着我即将面临的麻烦。黄泉路上的灰雾似乎也带着嘲弄的意味,黏腻地缠绕在身侧。好不容易挨到“幽冥司阴差器物管理处”那栋黑沉沉的、形如巨大墓碑的石殿前,殿门口挂着的两盏惨绿灯笼,在阴风中摇曳,映照着门上刻着的繁复却冰冷的符文,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衙门气息。

推开沉重的石门,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劣质阴墨和某种防腐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同样惨绿的鬼火灯在角落里幽幽燃烧。一排用黑沉沉的冥铁铸成的窗口嵌在石壁上,窗口后面,影影绰绰坐着些穿着青灰色小吏服饰的文书小鬼,个个脸色苍白,眼神冷漠,正埋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符纸表格中,手中的阴笔(一种以魂力驱动的特殊笔)在特制的符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单调而压抑。

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全是和我一样来办事的鬼差。?兰^兰¨文`学` ?首*发~有的愁眉苦脸捧着破损的法器,有的拿着厚厚一叠表格,脸上写满了焦躁和认命。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绝望和麻木的气息。

我认命地排在一个队伍后面。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熬过了几个轮回,终于轮到了我。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文书,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还在飞快地批阅着另一份卷宗,笔走龙蛇,符纸翻飞,那效率看着都吓人。

“何事?”冰冷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毫无情绪。

“勾魂锁链,灵性逸散,结构崩坏,申请报损,并领取临时替代法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将袖袋里那条死沉的废铁链子拿出来,从窗口下方的小口塞了进去。铁链落在里面的石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小文书这才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条废链,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极其嫌弃地拨弄了一下。他拿起旁边一个镶嵌着浑浊水晶的圆盘法器,对着锁链随意地照了一下。圆盘上闪过几道混乱的暗红色光纹。

“嗯。”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确认了报废。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拉

开旁边一个同样黑沉沉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厚厚的、用特殊阴间兽皮制成的表格。他抽出一张,又拿起一支阴笔,蘸了蘸旁边墨绿色的墨汁。

“姓名?职司?辖区?器物编号?损坏时间?地点?原因?初步自检结论?”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雹般砸了过来,语速快得惊人,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一一作答:“赵无咎。勾魂使。西区乱葬岗第七十三段。锁链编号:玄癸七九六。损坏时间:约半个时辰前。地点:西区乱葬岗外围。原因:长期使用耗损,灵性自然逸散。自检结论:核心符印碎裂,阴煞回路中断,不可修复。”

小文书头也不抬,手中的阴笔在那张兽皮表格上飞快地游走,留下墨绿色的、散发着微光的字迹。他写得极快,笔尖划过坚韧的兽皮,发出“嗤嗤”的轻响。

“损坏时是否在执行公务?是否造成魂体逃脱或怨灵失控?是否有目击者?目击者姓名职司?”问题还在继续,越来越细,越来越刁钻。

“是执行公务。未造成魂体逃脱或失控。目击者:牛头,同为西区勾魂使。”我耐着性子回答,感觉自己的魂力都在这种无休止的盘问中一点点消耗。

“嗯。”小文书又是毫无异议地应了一声,笔走不停。终于,他写完了长长的一串,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兽皮表格从窗口推了出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和我的“口供”。“拿着,去‘器物检测科’三号法阵室做最终灵性溃散鉴定,鉴定员签字后,再拿回来。然后填这张《临时法器申领审批表》。”他不知又从哪个抽屉里摸出另一张同样复杂的兽皮表格,压在刚才那张上面,一起推了出来。

我看着眼前这两张散发着墨臭和繁琐气息的表格,只觉得眼前发黑。这流程,没小半个时辰根本走不完!那乱葬岗的赌鬼怎么办?

“文书大人,”我强忍着怒气,试图商量,“您看,我这还赶着去拘魂,那亡魂怨气不小,耽搁久了恐生变故。这临时法器…能否先支取一件应急?表格我回头一定补上,绝不敢耽误!”

小文书终于抬起了头,那张尖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讥讽和优越感的笑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破旧的皂隶袍子:“规矩就是规矩,赵大人。没有最终鉴定确认报废,没有填好审批表层层签字,谁敢给你临时法器?万一你领了新的,这旧的回头又‘活’过来了呢?或者你领了法器去干私活了呢?这责任,谁担得起?”他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再说了,拘魂是你分内之事。误了时辰,自有《勾魂延误问责条例》等着。该填的表,该走的流程,一步也不能少。下一个!”

后面排队的鬼差已经不耐烦地往前挤了挤。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忘川水,浇得我透心凉。看着小文书那副油盐不进、高高在上的嘴脸,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出来。真想一拳砸碎这冥铁铸的窗口,砸烂他桌上那堆该死的表格!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拽住了我。在这里闹事?《阴差扰乱公务场所秩序处罚办法》的条款瞬间浮现在脑海,那后果绝对比延误勾魂更可怕。扣阴德、罚苦役、甚至打入地狱道去体验一下自己勾过的那些亡魂的滋味……我打了个寒颤。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虽然鬼魂并无实体,但这种愤怒带来的魂力波动却异常真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那深入骨髓的对阴司法度的恐惧占了上风。我猛地一把抓起窗口那两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兽皮表格,墨绿色的字迹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纸张粗糙冰凉,带着一股劣质阴墨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好!好!我填!我走流程!”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拉扯。猛地转身,撞开身后几个同样一脸苦相的鬼差,带着一股压抑的狂风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器物管理处”。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那小文书和其他窗口小鬼吏们低低的、带着轻蔑的嗤笑声,像细小的毒针,扎在背上。

殿外的灰雾似乎更浓了,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怨念,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我捏着那两张催命符般的表格,脚步沉重地向所谓的“器物检测科”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烂泥潭里,越陷越深。那乱葬岗新死的赌鬼,此刻想必怨气更盛,正在疯狂地吸食着乱葬岗的阴秽之气。若真让他成了气候,化作厉鬼,跑出去害了生人,这滔天的罪责……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崔判官那张冰冷严厉的脸,还有堆积如山的《厉鬼成因分析报告》、《应急处置不当检讨书》……无穷无尽的表格,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蛛网,将我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满腔愤懑几乎要将我点燃的时刻,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如同游丝般,穿透了厚重的灰雾,幽幽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