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19章 桃煞源(第2页)

他曾在一次帮村中酿酒时,见识过这桃花的“威力”。村人采摘下最饱满、色泽最深的花瓣,投入巨大的陶瓮中,加入溪水、粟米和一种特制的酒曲。那酒曲据说是祖传秘方,形如桃核,色泽暗红。当瓮口被泥封住后,不过数日,便有浓郁得令人心醉的酒香溢出。开瓮之日,那酒液并非寻常米酒的清亮,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瑰丽无比的胭脂红色,盛在粗陶碗里,如同盛着一碗凝固的晚霞。酒香更是霸道,混合着桃花甜腻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陶翁笑呵呵地给他斟了一小碗:“尝尝,这才是真正的‘桃花酿’,外面可没有。”

陈远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般的甘甜醇香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烈火般的灼热感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直抵四肢百骸。这酒劲道极其猛烈,远超他喝过的任何酒。只一小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便直冲头顶,眼前景物微微晃动,身体却暖洋洋、轻飘飘,仿佛置身云端,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慵懒到极致的、想要沉沉睡去的惬意。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那股醉人的暖意和眩晕感更加强烈,整个人都熏熏然起来,只记得陶翁似乎说了句“此酒性烈,莫贪杯”,后面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

自那以后,村中每逢节庆或闲暇,总会聚饮这桃花酿。陈远每次都无法抗拒那甘醇的诱惑,几碗下肚,便醉意深沉。醉眼朦胧中,看着村民们在桃树下欢笑起舞,听着古老悠扬的歌谣,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山外的乱世,寒窗苦读的志向,甚至那诡异的入口和“避秦乱”的疑窦,都在这浓烈酒意和醉人花香中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他越来越习惯桃源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桃源村民。归去的念头,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旧书,渐渐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一日午后,陈远在村口那株最为古老粗壮、虬枝盘曲如龙的“桃祖”树下小憩。这树不知活了多少岁月,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深裂如龙鳞,树冠遮天蔽日,开的花也格外硕大、格外猩红。他靠着粗糙的树干,鼻端萦绕着那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意识有些昏沉。

“远哥哥!远哥哥!”一个清脆的童音将他唤醒。是陶翁的小孙子阿宝,手里拿着一个用新草编的小蚱蜢,兴冲冲地跑过来。

陈远笑着接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山.叶\屋! *庚_鑫¨蕞`全¨

阿宝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忽然歪着头,用一种稚嫩而清晰的语调,哼唱起一首奇怪的歌谣:

“桃花甜,桃花艳,结出果儿红艳艳……”

“桃祖笑,桃祖欢,吃了果儿睡得安……”

“睡呀睡,莫睁眼,魂儿留在桃树边……”

歌词简单重复,调子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童真的诡异。尤其是最后两句,“睡呀睡,莫睁眼,魂儿留在桃树边”,那稚嫩的童音吐出来,在这浓密的桃荫下,在甜腻的花香里,竟让陈远无端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阿宝,这歌儿谁教你的?”陈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大家都会唱呀!”阿宝眨巴着眼睛,“爷爷说,唱给桃祖听,桃祖高兴,果子才甜呢!”他指了指树上那些青涩的小毛桃,“等果子红了,可好吃啦!”

陈远顺着他的手

指看去,浓密的花叶间,确实缀着不少指头大小的青涩果实。他想起自己也尝过村人给的、去年窖藏的桃干,确实甘甜如蜜,异乎寻常。但此刻,看着阿宝天真无邪的笑脸,听着那诡异的童谣,再联想到这四季不谢的灼灼桃花和那醉人的桃花酿,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混合着那无处不在的甜香,悄然渗入了他的心底。

日子如村旁溪水般平静流淌。陈远在村中渐渐扎下根来,他识文断字,常帮村人写写家信,记录些简单的账目,颇受尊敬。陶翁待他如子侄,关怀备至。只是那无处不在的桃花甜香和桃花酿,如同温柔的蛛网,一层层包裹着他,让他的思绪总有些懒洋洋的迟钝,对外界的记忆也越发模糊。那点曾萦绕心头的寒意,在日复一日的安宁中,似乎也淡得快要消失了。

一日,陶翁将陈远唤至内室,神色庄重而温和。“子明啊,”他捋着长须,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爱,“你来桃源也有些时日了,观你品性纯良,勤勉知礼,村中上下,皆对你赞许有加。老朽膝下有一孙女,名唤阿沅,年方二八,性情温婉,女红厨事亦是娴熟……”陶翁顿了顿,看着陈远,“不知子明……可愿长留桃源,与阿沅结为秦晋之好,也好了却老朽一桩心事?”

陈远愣住了。阿沅姑娘他是见过的,常在陶家帮忙,确实生得清秀可人,低眉顺眼,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做事,偶尔抬眼看他,目光也是温顺柔和。在这远离尘嚣、安逸富足的桃源,娶妻生子,安度余生……这不正是乱世中人梦寐以求的归宿吗?一股暖流混杂着桃花香带来的微醺感涌上心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起身,对着陶翁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和一丝激动:“蒙长者厚爱!晚生……晚生漂泊半生,能得桃源庇护,已是万幸。长者不弃,愿以阿沅姑娘相托,晚生感激涕零,敢不从命!”

“好!好!”陶翁抚掌大笑,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如此甚好!甚好!此乃天赐良缘!我即刻告知村中父老,择吉日良辰,为你二人完婚!”

消息传出,整个桃源村都沸腾起来。村民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喜悦,奔走相告,仿佛这是整个村子天大的喜事。各家各户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筹备这场婚礼。女人们忙着赶制嫁衣、缝制被褥;男人们杀猪宰羊,准备丰盛的宴席;孩子们更是兴奋地跑来跑去,将采来的新鲜桃花瓣撒得到处都是。那无处不在的甜香,因这喜庆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浓郁、更加醉人了。

陈远被这巨大的喜悦包围着,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被彻底冲散。他像个真正的桃源新郎官一样,被村中长者指点着婚礼的流程和规矩,沐浴熏香,试穿簇新的吉服——那衣料柔软,式样古朴,宽袍大袖,竟也是魏晋古风。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美好得不真实。

婚礼的日子定在三月十五,据说是桃祖最欢喜的日子。

那一日,整个桃源村淹没在一片浓烈的、流动的血色之中。无数桃花被采摘下来,铺满了村中的每一条道路,厚厚的花瓣毯一直延伸到陶家院门。院中、堂上,处处悬挂着用深红桃花和翠绿桃枝编结的花环与彩带。空气里的甜香浓烈到了极致,仿佛吸一口都能醉倒。

宾客云集,几乎全村人都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模式化的、过分灿烂的笑容,眼神在陈远看来,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他们大声地说笑着,频频向陈远敬酒。那特制的桃花酿,用大碗盛着,胭脂般粘稠的液体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陈远推辞不得,一碗接一碗地饮下。浓烈的酒意混合着甜腻的花香,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视线开始模糊旋转,耳边喧嚣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身体轻飘飘的,思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只剩下一种沉沦般的、无边无际的慵懒和快乐。

“吉时已到——!新郎官入洞房喽——!”司仪拖着长腔的呼喊穿透了朦胧的醉意。

陈远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那间布置得如同花海般的新房。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哄笑、祝福和……更加响亮的劝酒、歌唱声。

新房内,红烛高烧,将一切染上温暖的橘红色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与那无处不在的桃花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馥郁气息。地上铺着厚厚的桃花瓣,踩上去绵软无声。绣着并蒂莲花的锦帐低垂,隐约可见床边端坐着一个凤冠霞帔、顶着大红盖头的身影。

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鼎沸的喧嚣。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和自己粗重而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声。

陈远扶着门框,用力甩了甩昏沉的头,试图驱散那几乎将他吞噬的醉意。看着床边那抹刺目的鲜红,一股混合着欲望、期待和征服感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咧开嘴,露出一个醉醺醺的笑容,踉跄着朝那安静等待的新娘走去。

“阿……阿沅……”他舌头打着结,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娘……娘子……让……让为夫……看看你……”

他伸出因酒意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带着几分急不可耐,猛地抓住了那大红盖头的

边缘。

入手是冰凉滑腻的锦缎触感。他用力向上一掀——

红绸翩然滑落。

烛光下,一张脸清晰地暴露出来。

陈远脸上那醉醺醺的、急切的、带着欲望的笑容,瞬间僵死!

如同数九寒天被扒光了衣服扔进冰窟窿里,所有的酒意、所有的欲念、所有的喜悦,在刹那间被冻结、粉碎!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炸开四肢百骸!

眼前这张脸……这张涂抹着浓艳胭脂、被烛光映照着的脸……

是阿沅没错。眉眼依旧清秀,只是此刻,那清秀被一种死寂的苍白和浓得化不开的胭脂覆盖,显得极其诡异。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神采,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只有一片凝固的、死水般的平静。更让陈远魂飞魄散的是——

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侧面,靠近耳根的地方,那本该是光滑的皮肤之下,竟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深褐色的木质纹理!那纹理如同老树的根须,细微地扭曲着,向上蔓延,隐没在鬓角浓密的发丝间!在烛光下,那几寸皮肤竟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隐隐透出内里木质结构那令人作呕的、非人的质地!

这绝不是活人的肌肤!这分明是……是桃木的纹理!

“啊——!”陈远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被滚油泼到的野兽!他踉跄着猛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撞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你是什么东西?!”他指着阿沅,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非人的恐惧和绝望。

端坐床沿的阿沅,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如同朽木在摩擦。她那空洞死寂的眼睛,终于聚焦在陈远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非人的漠然。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动作极其不自然,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牵扯着,露出了一个僵硬到极点、诡异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弧度。

“夫……君……”两个字,从她涂抹得鲜红的唇间吐出,声音干涩、平板,毫无起伏,如同木片刮擦,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看……清……了……吗?”

轰隆!

新房的门窗在一声巨响中轰然洞开!不是被撞开,而是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撕裂!

外面,并非寂静的院落!

影影绰绰,密密麻麻!几乎整个桃源村的村民,不知何时早已悄无声息地围拢了过来!他们层层叠叠,挤满了门外的空地,一直延伸到院墙外!每一张脸上,那白日里淳朴热情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统一的、木然的、如同戴上了僵硬面具的表情!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如同无数点飘忽的鬼火,直勾勾地盯着新房内的陈远!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肝胆俱裂的死寂中,一个苍老、枯涩、仿佛来自远古地底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如同腐朽的木头在摩擦。是陶翁的声音:

“吉——时——已——到——!”

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

所有围拢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幼,猛地张开了嘴!无数张嘴巴开合,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庄重、却又无比诡异的调子,齐声吟唱起来!那声音如同无数块朽木在风中摩擦碰撞,汇聚成一股低沉、宏大、直透灵魂的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