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19章 桃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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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暮春的风本该是暖的,带着草木萌发的湿甜气息。_零.点!墈,书` ?勉-沸+粤_黩*可吹在陈远身上,却只卷起单薄麻衣的下摆,透进一股砭骨的凉意,混杂着泥土深处翻上来的、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荒野小道上,身后是望不到头的、被兵燹与饥馑啃噬得只剩焦黑骨架的山峦轮廓。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几只昏鸦哑叫着掠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干涩而急促,像钝刀刮过骨头。

他怀中紧紧裹着几卷早已翻烂的《论语》残篇,那是寒窗十载仅存的证明,也是此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负累。举目四望,尽是荒芜。田垄废弃,野草疯长,偶见断壁残垣间散落的白骨,被雨水冲刷得森然发亮。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凄厉短促的人声哭嚎,旋又死寂下去,只余风在空荡荡的废墟间呜咽穿行。

“晋室南渡……王师北定……呵……”陈远干裂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随即被更深的苦涩淹没。报国?功名?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摸了摸腰间瘪得近乎没有的干粮袋,里面最后半块硬如石头的杂粮饼,是两天前从一个刚咽气的流民身边捡来的。胃里火烧火燎地抽搐着,提醒他生存才是此刻唯一的命题。

脚下的泥路愈发崎岖,渐渐隐没在疯长的蒿草和荆棘丛中。不知走了多久,日头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打算找个避风处蜷缩一夜时,一股极其清冽的水汽,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清甜馥郁的花香,悄然钻入鼻腔。

这香气来得突兀,与周遭死寂腐烂的气息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诱惑力。陈远精神一振,循着水汽与花香传来的方向,拨开一丛丛带刺的野草和低垂的枯藤。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背和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被那越来越浓郁的甜香牵引着前行。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如同银色的丝带,在暮色笼罩的幽谷间蜿蜒流淌。溪水撞击着圆润的鹅卵石,发出清脆冷冽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天地里,宛如天籁。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溪流两岸——竟是无边无际、开得正盛的桃花林!

时值暮春,山外的桃花早已凋零殆尽,化作春泥。而此地,无数桃树虬枝盘曲,姿态万千,枝头缀满了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桃花。那花瓣是极其浓烈的深粉,在夕阳最后的余晖映照下,竟泛着一种近乎灼目的、流淌的血色光泽,红得惊心动魄,浓得化不开,将整条溪流都染上了一层流动的胭脂。微风拂过,亿万片花瓣簌簌飘落,纷纷扬扬,如同下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血雨。空气中弥漫的甜香浓烈到令人窒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勾魂摄魄的力量。

陈远站在溪边,看得痴了。连日奔波的疲惫、深入骨髓的饥饿、对乱世的恐惧,在这一片铺天盖地的灼灼桃红面前,竟奇异地淡去、消融。他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美攫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沿着落满花瓣的溪岸向上游走去。脚下是厚厚一层柔软的花毯,每一步都陷进去几分。

溪水清浅,在桃林的尽头,一处被藤萝几乎完全覆盖的山壁前,水流声似乎变得沉闷了些。陈远拨开几根垂挂的、开着细小白花的藤蔓,赫然发现溪水竟是流入山壁底部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深邃幽暗,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一张巨兽沉默的嘴。溪水在洞口处打着旋儿,发出空洞的回响。

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郁水腥气的风,从洞内扑面吹来,激得陈远打了个寒噤。这洞,幽深得让人心悸。他犹豫了。是退回那片白骨露野的荒野,继续无望的挣扎?还是冒险踏入这未知的黑暗?身后,是乱世地狱;眼前,是绝美却又透着妖异的桃林,和这个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方的洞穴。

那浓烈到几乎凝固的桃花香气,此刻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推着他向前。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低语:进去吧,进去吧……里面或许有安宁,有饱暖,有乱世之外的一方净土……

饥饿的绞痛再次袭来,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陈远深吸一口气,那浓甜的花香灌入肺腑,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力量。他不再犹豫,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涉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摸索着岩壁,一步一步,向那吞噬光线的洞口深处挪去。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包裹了他。只有脚下汩汩的流水声,指引着方向。洞壁湿滑冰冷,布满黏腻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泥土深处的腥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他感到绝望,怀疑自己将永远迷失在这地底黑暗中时——

前方,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针尖般刺破了浓墨。

!他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那光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开阔。终于,他踉跄着走出了狭窄的甬道,眼前骤然一亮!

猝不及防的光线刺得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再睁开时,整个

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僵立在洞口,瞠目结舌。

洞外,赫然是另一方天地!

平整开阔的土地,阡陌纵横,沟渠里流淌着清澈的水。一畦畦田地中,青翠的禾苗长势喜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一排排房舍整齐有序,皆是黄泥夯墙,覆着厚厚的茅草屋顶,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象。

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线条柔和的山峦,山间林木葱茏,绿意盎然。天空是纯净的蔚蓝,几缕白云悠悠飘荡,阳光温暖地洒落下来,空气清新得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没有焦土,没有硝烟,没有尸骸,更没有流民绝望的眼神。一切都安宁、富足、生机勃勃,与他刚刚逃离的那个炼狱般的世界,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陈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这是梦吗?还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置信之际,一阵脚步声和低语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个扛着农具、正从田埂上走来的身影,看见洞口突兀出现的陌生人,猛地停住了脚步。

陈远看清了他们的装束,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宽袍大袖,交领右衽,衣料虽非华贵,却是结实的麻布。无论男女,头上皆束着古朴的发髻,用简单的木簪或布带固定。一个老丈,更是头戴一顶样式极其古拙的缣巾。这分明是……是几百年前,魏晋时期的衣冠!

那几人脸上的惊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好奇的笑意。他们互相看了看,低声交谈了几句陈远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古拙的方言,便放下农具,朝他走了过来。

为首的老丈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目光温和而深邃。他走到陈远面前数步停下,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身,开口说话。那语言调子奇异,音节拗口,陈远凝神细听,才勉强辨出几个似乎与古语相近的音:“远客……自……何……方来?”

陈远心中惊涛骇浪,强自镇定,也学着老丈的样子拱手,用尽量清晰的官话回答:“晚生陈远,字子明,豫州人士。*r·a+n′t?x¢t../c¨o¨m¢避……避兵祸流落至此,误入贵宝地,惊扰各位长者,万望海涵。”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而平和,内心却翻江倒海。这些人,衣着古风,言语古拙,难道……

老丈捋着雪白的长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的悲悯。他缓缓开口,这一次,话语变得缓慢而清晰,仿佛在刻意迁就陈远的理解:“陈生勿惊。此地乃桃源村。吾等先祖,为避秦时暴政苛役,率亲族遁入此山,寻得这方天地,遂世代安居于此,不复出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远褴褛的衣衫和憔悴的面容,语气更加温和,“山中不知岁月,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山外世事更迭。观陈生形容,想是外面……依旧不太平?”

“避……避秦乱?”陈远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发颤,几乎失声。秦?那已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晋室南渡,五胡乱华……这中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血雨腥风!他们竟全然不知?是真的与世隔绝,还是……他不敢深想下去。

“正是。”老丈颔首,神情坦然,“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村中老幼,皆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这时,旁边一个身材健硕、面色红润的中年汉子爽朗一笑,接口道:“陈生远来是客,看这形容,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既入桃源,便是缘分!莫要再提外面那些糟心事了!走,先去我家歇歇脚,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毫无戒备的热情。

其他几个村民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真挚而淳朴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邀请着。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眼神清澈得如同村旁流淌的溪水。陈远看着他们,心中的疑虑和惊惧,在这扑面而来的、久违的善意和温暖中,如同春日残雪,悄然融化了大半。

他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平坦的村路上。田间的农人停下劳作,好奇地张望;屋舍前玩耍的孩童追逐着跑过来,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他,发出清脆的笑声;路过的妇人挎着篮子,里面是新摘的、水灵灵的蔬果,见了他,也腼腆地点头微笑。一切都安宁、祥和、富足,鸡犬相闻,怡然自乐,活脱脱就是《桃花源记》中描绘的景象。

陈远被引到村中一座宽敞的院落。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堆着整齐的柴垛,几只肥硕的母鸡在悠闲地啄食。老丈姓陶,是村中公认最有学问的长者,也是这家的主人。陶翁的家人——老伴慈眉善目,儿媳温婉勤快,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好奇地躲在门后偷看——都热情地接待了他。

!热气腾腾的粟米粥,金黄的烙饼,几碟清脆爽口的腌菜,还有一小壶温好的、色泽清亮的米酒,很快摆上了粗木方桌。食物的香气让陈远早已麻木的肠胃疯狂地蠕动起来。他顾不上仪态,几乎是狼吞虎咽。那米粥软糯香甜,烙饼带着麦子的焦香,腌菜咸淡适中,开胃生津。尤其是那米酒,入口绵甜,后味醇厚,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惶仿佛都被这暖意熨平了。

“慢些吃,慢些吃,有的是。”陶翁的老伴陶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怜惜。

陈远心中感动,放下碗筷,深深一揖:“多谢长者收留,赐饭之恩,晚生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陶翁摆摆手,“陈生既入桃源,便是桃源人。安心住下便是。此地虽无山外繁华,却也衣食无忧,安宁自在。”

接下来的日子,陈远便在陶翁家住了下来。他每日随陶翁在村中走动,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农活,更多时候是听陶翁讲述村中的掌故、先民如何发现此地、如何开垦繁衍。村民们待他极好,无论走到哪家,都会被热情地拉进去喝碗水,尝点自家做的点心。孩童们也很快与他熟络,缠着他讲山外的故事。陈远只挑些风物人情、诗词歌赋来说,刻意避开那些惨烈的战乱和流离,看着孩子们清澈好奇的眼睛,他心中那点关于“避秦乱”的疑云,也渐渐被这平和的日子冲淡了。

然而,有一处地方,却始终萦绕在陈远心头,让他既向往又隐隐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那就是环绕着村落,一直蔓延到远处山脚下的、无边无际的桃花林。

这里的桃花,与他初入溪谷时所见的如出一辙,开得极其浓烈、极其诡异。深粉近血的花瓣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到绿叶,浓密得仿佛凝固的云霞。那股奇异的甜香无孔不入,弥漫在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尤其在清晨和黄昏,浓得几乎化不开,吸入肺腑,初时只觉心神舒畅,浑身暖洋洋的,但久了,竟有种微醺般的陶然感,思绪也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忧虑都离自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