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杏林有狐
暮春的雨,细密如针,悄无声息地织就了一张湿冷的网,将天地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我,得*书_城, ~首*发-泥泞的小径蜿蜒在江南水网深处,陈云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肩头那只褪了色的青布书箱愈发沉重,如同压着他落第的耻辱与无边的茫然。榜上无名,亲友的冷眼犹在耳畔,他索性避开了熟悉的归途,像只受伤的孤雁,一头扎进这烟水迷蒙的陌生之地,只想寻个无人识得的角落,将这份难堪与失落,连同湿透的棉袍一起,在寂静中慢慢晾干。
暮色四合,四野荒寂,唯有雨打残荷的单调声响。远远地,一座宅院的轮廓在迷蒙雨雾中显现。墙垣倾颓,大半隐没在疯长的荒草与虬结的古树之后,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在暗影里的疲惫巨兽。走近些,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不堪,铜兽门环锈迹斑斑,一直孤零零地悬着。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斜斜挂着,风雨侵蚀下,“憩云山庄”四个描金大字只剩模糊的骨架。
这便是父亲生前偶然提起的、陈家远房一支败落后遗下的荒园了。陈云栖深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混杂着草木腐烂与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放下书箱,用力推开那扇沉重沉沉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瘆人。
门内景象更是破败得令人心惊。偌大的庭院,荒草长得齐腰深,在雨中湿漉漉地倒伏着。假山石倾颓,池沼早已干涸,露出龟裂的乌黑淤泥。抄手游廊的廊柱油漆剥落,几处顶棚塌陷。唯有园子深处,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两层的小楼,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墓碑。
陈云栖踩着湿滑的青苔和乱石,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芜的前院,寻到小楼底层一间窗棂尚算完整的厢房。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余几张缺腿断脚的桌椅歪斜地堆在角落,墙角挂满了蛛网。他放下书箱,摸索着寻了些廊下尚未湿透的枯枝败叶,又从行囊中找出火石火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屋子中央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火堆噼啪作响,窗外雨声淅沥。腹中空空,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体面,此刻被这无边的荒寂与失落彻底瓦解。他闭上眼,酸楚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堤。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玉珠滚落冰盘的清脆声响,轻轻拂过耳际。不是雨声,更非风声。
“嗒…嗒…嗒…”
声音空灵,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是某种器物被精心敲击。陈云栖猛地睁开眼,篝火的光芒已微弱下去,屋内光线昏暗。
声音来自窗外,很近。
他悄悄起身,蹑足走到那扇糊着破旧高丽纸的纸摘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雨丝依旧细密,庭院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然而,就在小楼西侧不远处,那片荒草稍显稀疏、几株巨大古树盘踞的角落,竟有微光浮动!
那光极其柔和,并非烛火,倒像是无数细小的萤火虫聚拢在一起,散发出朦胧的、近乎月华般的清辉。光晕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是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得近乎透明的纱裙,裙裾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飘拂。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斜斜簪着一朵小小的、粉白色的花儿,形似初绽的杏蕾,在微光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她背对着小楼,微微弯着腰,似乎在专注地侍弄着什么。一只白玉般莹润的手,正执着一个小小的、同样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瓶,姿态优雅地将瓶中之物,一滴,一滴,极其小心地点在身前的地上。
“嗒…嗒…嗒…”
那空灵悦耳的声响,正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陈云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深更半夜,荒园废宅,怎会有如此装束、如此行事的少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窗棂,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篝火的微光透过窗隙,恰好勾勒出她转过来的侧影。
陈云栖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容颜。肌肤胜雪,莹润得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最令人心神摇曳的,是她唇边噙着的那一抹笑意。
那笑容并非刻意,仿佛是天生就镌刻在唇角的弧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与烂漫,如同初春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荒园死寂的雨夜。她的目光穿过雨幕,似乎落在了陈云栖藏身的窗棂上,眼波流转,没有丝毫惊惧,反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善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陈云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清泉流过干涸的心田,白日里的沉重与苦涩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一时竟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也忘了恐惧
。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少女见他呆立不动,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如同涟漪般漾开。她并未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执着玉瓶的纤手,朝着陈云栖的方向,极其自然地、轻轻招了招。动作轻盈灵动,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然后,她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过身,素白的裙裾在荒草间轻轻拂过,无声无息地朝着园子更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笼罩的黑暗走去。那团朦胧的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渐渐隐没在浓密的树影与如织的雨幕之中,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清雅如杏蕊初绽般的幽香,在潮湿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萦绕,还有那“嗒…嗒…”的滴水余音,仿佛还敲在陈云栖的心弦上。
他久久地站在窗边,直到那微光与幽香彻底消散在雨夜深处,才缓缓回过神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真实感才重新涌上心头。不是梦。那清辉,那素衣,那笑靥…都是真的。
荒园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少女。她是谁?从何而来?那玉瓶中滴落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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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破败窗棂上残存的旧纸。陈云栖被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力忍耐的虚弱,从隔壁传来。
他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雨已停歇,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循着呻吟声,他走到相邻的一间厢房外。门板歪斜地虚掩着。
陈云栖犹豫了一下,轻轻叩门:“请问…有人在吗?”
呻吟声停了片刻。一个极其嘶哑、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艰难地响起:“谁…谁啊?”
“在下陈云栖,新搬来隔壁的书生。听到声响,特来问问,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里面沉默片刻,门板被一只枯瘦颤抖的手拉开一道缝隙。一张布满皱纹、苍白憔悴的老妇人的脸露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戒备。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身形佝偻,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毕露,显然虚弱至极。
“书…书生?”老妇人喘息着,警惕地打量陈云栖,“这荒园…哪来的书生?莫不是…贼?”
陈云栖连忙躬身施礼:“老人家误会了。在下是金陵陈氏子弟,家父陈远山,祖上曾与这憩云山庄主人有旧。此番落第…无颜归家,暂借此荒园栖身。绝无歹意。”
听到“陈远山”三字,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戒备稍减,但痛苦之色更浓。她一手死死按着腹部,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老人家,您…您这是怎么了?”陈云栖见她痛苦难当,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欲扶。
“老…老毛病了…”老妇人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心口…绞着疼…几十年了…咳咳…昨夜雨寒…怕是…又犯了…”她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摇晃欲倒。
陈云栖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枯瘦的手臂:“您快坐下!这病可耽搁不得!我去镇上请大夫!”
“不…不必…”老妇人虚弱地摆摆手,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没用的…镇上的大夫…瞧了多少回了…只能…只能熬着…”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倚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呻吟声压抑而绝望。
陈云栖看着她蜡黄痛苦的脸,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这荒僻之地,距镇上甚远,且自己囊中羞涩,如何请得起名医?就在这时,昨夜那若有若无的、清雅如杏蕊初绽的幽香,竟又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荒园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遮蔽的角落方向,昨夜少女消失的地方,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轻盈地穿过湿漉漉的荒草,朝着这边走来。
正是那白衣少女!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不染尘埃的纱衣,乌发松松挽着,簪着那朵奇特的粉白色小花,唇边噙着那抹天然纯净的笑意。晨曦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她步履轻快,转眼便到近前。目光先是落在陈云栖身上,那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微微颔首。随即,她的视线落在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的老妇人身上。看书屋 已发布嶵鑫彰踕
看到老妇人脸上的痛苦,少女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怜惜。
她并未言语,只是径直走到老妇人面前,蹲下身。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老妇人枯瘦的手腕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片易碎的琉璃。
老妇人似乎被少女身上那股宁静祥和的气息所触动,呻吟声稍稍平缓,茫然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少女凝神片刻,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中,取出了昨夜那只小巧玲珑的玉瓶。玉瓶温润,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她又拿出一只同样莹润的白玉小杯。
陈云栖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少女执着玉瓶,微
微倾斜,一滴清澈透明、如同最纯净晨露般的液体,从瓶嘴缓缓滴落,坠入白玉杯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嗒。”
那熟悉的、空灵悦耳的滴水声再次响起。
少女端起玉杯,递到老妇人唇边。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和力量。
老妇人看着那杯中的一滴晶莹,又看看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顺从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那小小一滴液体入口,老妇人紧锁的眉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她蜡黄的脸上痛苦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舒缓!急促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按着心口的手也松开了力道。她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竟倚着门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脸上带着久违的安宁。
陈云栖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滴!仅仅一滴!竟有如此神效?!
少女看着老妇人安稳的睡颜,唇角的笑意重新漾开,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站起身,目光转向陈云栖,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的忸怩或疏离。
“老人家宿疾缠身,心脉受损,郁气凝结。此露乃取朝花之精粹,可暂缓其痛,疏其郁结,然非治本之策。”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清晰地传入陈云栖耳中。
“姑娘…”陈云栖回过神来,连忙深深一揖,“在下陈云栖,多谢姑娘援手之恩!敢问姑娘芳名?这…这玉露…”
少女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花蕾绽放:“我叫娇娜。”她指了指园子深处那片古树浓荫的方向,“居于园中。此露唤作‘朝华’,采撷不易,聊作缓急之用罢了。”
娇娜…朝华…陈云栖默默记下这名字。他看着少女纯净无邪的笑容,心中那份关于她来历的疑云,更加浓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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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憩云山庄中静静流淌,仿佛被那园子深处某种静谧的力量所抚平。陈云栖每日读书、习字,在荒草丛中艰难地开垦出一小片菜畦。隔壁的吴婆婆(老妇人姓吴)身体虽未痊愈,但在娇娜那神奇“朝华”露的帮助下,心绞痛的发作明显减少,人也精神了许多,偶尔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而娇娜,也如同融入了这片荒园,成了其中一道灵动的风景。陈云栖发现,她似乎只在晨昏之际,或者月色清朗的夜晚出现。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园子最深处,那片被数株巨大古树盘踞、藤蔓缠绕的幽谧之地。那里,虬结的枝干和浓密的叶片遮蔽了天光,即使在正午也显得光线昏暗。而就在那片浓荫之下,依着一堵爬满苔藓的残垣断壁,竟生长着一株极其古老而奇特的杏树!
那杏树的主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深褐色的树皮皲裂如同龙鳞,盘旋着向上,枝干虬劲有力,形态古拙苍劲。最奇特的是,此时并非杏花开放的季节(暮春初夏),但这株古杏的枝头,竟零星地点缀着几簇粉白色的花朵!花朵小巧玲珑,形似少女发簪上的杏蕾,散发着清雅淡远的幽香,正是娇娜身上那股气息的源头。
陈云栖常常在读书间隙,悄然走到那片古杏树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总能看见那素白的身影,如同花间的精灵,轻盈地忙碌着。
她有时执着那莹润的玉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杏花花瓣上滚动的晨露。晨曦透过叶隙,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素白的纱衣上跳跃,露珠在她指尖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陈云栖注意到,她收集露水时,神情格外专注,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每一次滴落都伴随着那空灵的“嗒”声。
有时,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古杏树下,仰头望着那些不合时宜盛放的花朵,唇边噙着那抹永不凋零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悠远,仿佛在与这株古老的树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微风拂过,几片细小的花瓣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间、素白的肩头,她也恍若未觉。
陈云栖也尝试着在适当的时机走近。当他靠近时,娇娜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含笑望着他,眼神清澈坦荡。陈云栖便与她攀谈,话题从园中的草木,渐渐引向更深的疑惑。
“娇娜姑娘,”一次,陈云栖望着古杏枝头那几簇不合时宜的粉白花朵,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杏树…为何此时开花?还有那‘朝华’露…似乎并非凡品?”
娇娜唇边的笑意依旧纯净,眼波却微微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古杏那粗糙如龙鳞的树干,声音清泠:“万物有灵,生灭有时,亦有其道。朝华承天地清气,聚草木精粹,故有微末之效。至于这花开…”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古杏虬劲的枝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或许是它心中,尚有不甘沉寂的执念吧。”
她的回答似答非答,如同隔着一层薄纱,更添神秘。陈云栖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好再追问。
相处日久,陈云栖发现娇娜不仅通晓草木药性,更有一手精湛绝伦的医术。一次,吴婆婆的老
毛病又有些反复,陈云栖正愁眉不展,娇娜翩然而至。她并未立刻使用“朝华”露,而是仔细为吴婆婆诊了脉,又询问了日常饮食起居。随后,她让陈云栖去园中采来几味看似寻常的草药:开着细小黄花的蒲公英(她称之为婆婆丁),叶片带刺的荨麻嫩芽,还有几颗青涩的山茱萸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