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章 杏林有狐(第2页)

娇娜就在院中的石臼里,亲自将草药捣碎,滤出青碧的汁液,又调和了少许蜂蜜,让吴婆婆服下。不过半日,吴婆婆便觉心口舒畅许多,气色也好了不少。

“婆婆之疾,乃心气久郁,脉络不畅,如河道淤塞。猛药如洪,或可冲开一时,却易伤堤岸。此等寻常草木,取其疏通缓泻、调和气血之性,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虽慢却稳,方是长久之计。”娇娜一边清洗着石臼,一边对陈云栖娓娓道来,声音清泠,字字珠玑。

陈云栖听得入神,心中钦佩不已。他看着娇娜低眉垂首、认真清洗的侧影,素白的衣袖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皓腕,那专注的神情比枝头的杏花更显清雅。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陈云栖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水,悄然漾开了一圈涟漪,一丝异样的情愫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滋生。

他连忙垂下眼睑,掩饰住心头的悸动,口中应道:“姑娘妙手仁心,医术通玄,云栖受教了。”

娇娜抬起头,唇边笑意盈盈,清澈的眼眸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映着陈云栖略显局促的身影:“公子过誉了。草木有灵,顺其性而用之,便是医道。娇娜不过是略知皮毛。”

她的话虽谦逊,但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却让陈云栖心折。他愈发觉得,眼前这谜一样的少女,如同这株不合时宜绽放的古杏,美丽、神秘,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心中的敬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渐加深的亲近与…难以言喻的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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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云山庄的日子如同山涧清溪,在娇娜纯净的笑容和草木幽香中静静流淌。陈云栖心中的失落渐渐被这荒园中的宁静与温暖所抚平。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封来自金陵的家书打破。

信是陈云栖的幼妹陈云萝托人辗转送来的。信笺上字迹娟秀却透着焦急与恐惧,墨迹甚至有些晕开,显然写信时心绪极乱。

“兄长亲启:

见字如面。金陵疫气横行,日甚一日。官衙封堵街巷,药石奇缺,病殍枕藉于道,哭声日夜不绝。父亲忧心如焚,奔走求药,三日前…竟亦染疾!高热不退,咳喘带血,昏沉呓语,危在旦夕!家中仆役皆散,唯余小妹与病榻老父,惶惶如惊弓之鸟。城中名医束手,汤药难进…妹心如油煎,泣血书此。万望兄长速归!迟恐…迟恐不及相见!妹云萝顿首泣告。”

寥寥数语,字字如刀,狠狠扎进陈云栖的心窝!他握着信笺的手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父亲!那个在他落第时虽失望却未曾苛责、只叮嘱他“保重身体,来日方长”的严父!竟染上了那可怕的瘟疫!还有年幼无助的妹妹…

巨大的恐慌和焦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金陵!瘟疫!父亲病危!他必须立刻回去!可是…此地距金陵数百里,山高水长,疫区封锁,他身无长物,如何能及时赶到?即便赶到,那连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恶疫,他又能如何?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狐?恋¢蚊-穴+ ,免\费*岳*渎-他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信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沾满泥土的地上。

“陈公子?”

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带着关切响起。

陈云栖猛地抬头,只见娇娜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正担忧地望着他。她显然察觉到了他巨大的情绪波动,唇边那永恒的笑意淡去,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询问。

“娇娜姑娘…”陈云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起身,捡起地上的信笺,急切地递向娇娜,语无伦次地将家中噩耗和盘托出。

娇娜接过信笺,目光飞快地扫过,秀气的眉尖紧紧蹙起。当她看到“高热不退,咳喘带血”等字眼时,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惊悸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陈云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和微微发白的脸色。

“此疫…非同小可。”娇娜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陈云栖,“公子打算如何?”

“我…我必须立刻回去!”陈云栖眼中布满血丝,急切道,“可路途遥远,疫区封锁…父亲他…他等不起啊!”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

娇娜沉默了片刻。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又抬头望向园子深处那株虬劲的古杏树,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挣扎。那抹永恒的笑意彻底从她唇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肃穆与决绝。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再次看向陈云栖,清澈的眼眸

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公子莫慌。娇娜…或许有法可试。”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姑娘?!”陈云栖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娇娜不再多言。她转身快步走向那株古杏树。在陈云栖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轻轻按在了古杏那粗糙如龙鳞的树干上。

刹那间,异象陡生!

古杏虬劲的枝干上,那些零星点缀的粉白杏花,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骤然间光华大放!柔和而纯净的粉白光晕从每一片花瓣上流转开来,将整个幽暗的角落映照得一片朦胧圣洁!浓郁的杏花香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娇娜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而玄奥,如同古老的祷言。她按在树干上的手掌,莹白的光芒越来越盛,与古杏枝头的花光交相辉映!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顺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渐渐笼罩了她的全身!

陈云栖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娇娜绝非寻常少女!这奇异的景象,分明是玄妙莫测的术法!

片刻之后,娇娜周身的光芒渐渐收敛。她缓缓睁开眼,脸色却比之前苍白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三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温润柔和粉白光晕的果子!那果子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氤氲的雾气流转,散发着比“朝华”露浓郁百倍、纯净百倍的草木清香!

“此乃‘玉髓杏’,”娇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凝聚古杏本源精华与朝华月魄而生,可辟秽解毒,滋养心脉,或可一试。公子速将此物带回,一枚捣碎以无根水化开,撬开令尊齿关徐徐灌服。一枚悬于病者床头。最后一枚…公子自己贴身佩戴,可暂避疫气。”她将三枚温润如玉的果子郑重地放入陈云栖手中。

果子入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瞬间驱散了陈云栖心中的几分寒意和恐惧。

“娇娜姑娘…大恩大德,陈云栖没齿难忘!”陈云栖捧着这救命的仙果,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娇娜深深一揖到底。

“公子速去!”娇娜催促道,唇边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令尊病势凶险,耽搁不得。此去金陵,务必小心。”

陈云栖重重地点头,不再犹豫,将三枚“玉髓杏”仔细贴身藏好,转身就要冲回厢房收拾行囊。

“等等!”娇娜忽然又叫住了他。

陈云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只见娇娜快步走到那株光华渐敛的古杏树下,抬手从自己乌黑的发髻上,轻轻取下了那支她一直簪着的、形似粉白杏蕾的玉簪。那玉簪在古杏光华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她走到陈云栖面前,将玉簪轻轻放入他手中,眼神清澈而温柔:“公子此行,凶险难料。此簪随我多年,或可…护你一二。若…若事有不谐,或遇危难…”她微微一顿,声音轻了些,“可执此簪于月下,默念我名…或能…有所感应。”

玉簪入手微凉,带着娇娜发间的幽香和她指尖的温度。陈云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掌心直涌上心头,混杂着感激、悸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将玉簪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一份沉甸甸的承诺与牵挂。

“娇娜…”他看着少女苍白却依旧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娇娜含笑点头,目送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荒草丛中。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她脸上那强撑的笑意才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她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古杏树干,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她微微喘息着,抬头望向古杏枝头,只见那几簇刚才还光华璀璨的杏花,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萎、黯淡下去,转眼间便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蒙尘的玉片,摇摇欲坠。

她倚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素白的纱衣沾上了泥土也浑然不觉。她看着那些失去生机的残花,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无奈的弧度,低低地、仿佛自语般呢喃:“本源之精…但愿…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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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昔日的六朝金粉地,如今已化作人间炼狱。

高大的城门紧闭,城楼上守卫森严,刀枪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护城河外,临时搭建的窝棚连绵不绝,呻吟声、哭嚎声、士兵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味、秽物和死亡的气息。

陈云栖风尘仆仆赶到,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拿出秀才的功名文书,又塞给守门小校仅剩的几枚碎银,才得以在士兵嫌恶的目光和呵斥声中,如同钻狗洞般从城门旁一道仅供单人通过的狭窄缝隙挤进了城内。

城内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昔日繁华的街巷死寂一片,商铺紧闭,门板上贴着官府的封条。青石板路污秽不堪,随处可见呕吐物和焚烧秽物的灰堆。偶尔有行人匆

匆走过,也是面黄肌瘦,神情麻木惊恐,用布巾紧紧捂着口鼻。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药气、秽物和尸臭的怪味令人窒息。远处,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士兵拖拽尸体的沉重摩擦声。

!陈云栖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按照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死寂的街巷中穿行,躲避着偶尔出现的巡逻兵丁。越靠近家宅所在的城南旧巷,那股不祥的死亡气息就越发浓重。

终于,熟悉的黑漆大门映入眼帘。门楣上悬挂的“陈府”匾额歪斜着,蒙着厚厚的灰尘。门环上竟挂着一道刺目的、官府封疫的黄色符纸!

陈云栖如遭雷击!他疯了一般冲上前,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嘶声呼喊:“爹!云萝!开门!是我!云栖回来了!”

门内一片死寂。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难道…难道来迟了?!

“哥…是哥吗?”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哭音,如同游丝般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是云萝!

陈云栖狂喜,又心如刀绞:“云萝!是我!开门!快开门!”

门内传来一阵急促却虚弱的脚步声和门闩拉动的声音。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小脸露了出来。正是陈云萝!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此刻却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衣,看到门外的陈云栖,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哥!”她猛地扑进陈云栖怀里,放声大哭,瘦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陈云栖紧紧抱住妹妹,心都要碎了:“爹呢?爹怎么样了?”

“爹…爹在屋里…”云萝泣不成声,小手指向正屋,“一直…一直昏着…叫不醒…好烫…我怕…”

陈云栖顾不得安抚妹妹,将行囊塞给她,拔腿就冲向正屋。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汗味和病气混合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父亲陈远山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中透着不祥的青灰,呼吸急促而微弱,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他的嘴唇干裂发紫,额头滚烫,汗水浸透了枕巾。露在薄被外的手枯瘦如柴,指甲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陈云栖扑到床边,握住父亲滚烫的手,眼泪瞬间涌出:“爹!爹!我回来了!您看看我!”

陈远山毫无反应,只有急促的喘息和偶尔几声痛苦的呻吟。

“哥…药…药都试过了…没用…”云萝跟进来,抱着陈云栖的胳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大夫…大夫都不敢来了…说…说没救了…”

陈云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猛地想起娇娜给他的“玉髓杏”!他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慌忙从贴身处取出那三枚温润如玉、散发着清香的果子。

他按照娇娜的嘱咐,取出一枚,让云萝找来干净的碗和一点干净的雨水(无根水)。他将那枚“玉髓杏”小心翼翼地捣碎,果子碎裂的瞬间,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纯净到极致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竟奇迹般地冲淡了屋内的污浊病气!

碧绿色的、如同琼浆玉液般的汁液在碗中流淌,散发着柔和的粉白光晕。陈云栖用干净的竹筷撬开父亲紧咬的牙关,和云萝一起,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碗散发着清香的碧绿汁液喂入父亲口中。

说来也奇!那汁液刚一入口,陈远山原本急促艰难的喘息竟明显平缓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

陈云栖心头狂喜!他将另一枚“玉髓杏”用红绳系好,悬挂在父亲的床头。果子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如同一盏小小的明灯,照亮了昏暗的病榻。最后,他将第三枚果子贴身戴在自己胸前。果子紧贴肌肤,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缓缓渗入,仿佛为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遭那令人窒息的疫气与绝望。

“有用…哥!爹的呼吸…好像顺了些!”云萝惊喜地低呼,黯淡的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陈云栖用力点头,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目光死死盯着父亲的脸。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悬挂在床头的“玉髓杏”光芒稳定地流转着,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清辉。陈远山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声却渐渐消失了,气息变得相对平稳悠长。蜡黄青灰的脸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丝死气,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那么骇人。

到了后半夜,陈远山滚烫的额头竟开始微微出汗!体温在下降!

“爹出汗了!出汗了!”云萝激动地小声叫道,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替父亲擦拭。

陈云栖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靠着床沿坐下,这才感到浑身酸痛,饥肠辘辘。他看着床头那枚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髓杏”,再摸摸怀中那支冰冷的玉簪,娇娜苍白却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她…是她救了父亲!一股混杂着无尽感激、深切思念和莫名酸楚的情绪,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心扉。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之际,一种极其

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从他怀中传来!

他猛地低头,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枚紧贴胸口的第三枚“玉髓杏”。

入手不再是温润,而是…一种刺骨的冰冷!那原本温润柔和的光芒,此刻竟变得极其微弱、闪烁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光滑圆润的果皮表面,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灰黑色裂纹!

与此同时,悬挂在父亲床头的那枚“玉髓杏”,其流转的温润光芒也猛地一黯!果体微微震颤起来,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