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黄皮讨封(第3页)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酸又痛,脑袋也昏沉沉的。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清晰得如同烙印刻在脑子里,却又遥远得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还在,肩头位置几道清晰的爪痕,边缘处,几缕细软的金色绒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而温暖的光泽。不是梦!
李二牛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缕金毛捻下来,放在手心。毛质异常柔软,触手温润,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找出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粗布,仔细地将这几缕金毛包好,贴身藏在了怀里。那件沾着泥血爪痕的破褂子,他没舍得扔,洗干净后,也仔细地收了起来。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李二牛依旧守着那三亩薄田,依旧穷得叮当响。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石头村关于老槐树“黄大仙”的恐怖传说,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赵屠户家和张寡妇家,也没再传出什么怪事。村东头那片老林子,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清新平和了许多,连最胆小的孩子都敢在白天靠近边缘玩耍了。那株被雷劈得半死的老槐树,焦黑的树干上,竟在第二年春天,从狰狞的裂痕边缘,顽强地抽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
李二牛的生活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那份穷途末路的颓丧消散了,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他种地似乎比以前更上心,虽然依旧是靠天吃饭,但田里的收成,竟连着几年都比旁人家好上那么一两分。更奇的是,他进山砍柴,以前偶尔会遇到的毒蛇、野猪之类的麻烦,似乎也绕着他走了。有一次他失足滑下山坡,眼看要撞上尖锐的岩石,脚下却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巧劲,让他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只擦破了点皮。
村里人渐渐觉出些不同,看向李二牛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和敬畏。有好事者旁敲侧击地问起那晚雷劈老槐树的事,李二牛总是含糊其辞,要么说雨太大没看清,要么干脆沉默以对。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拿出贴身收藏的那块粗布,看着里面几缕在黑暗中幽幽散发着温暖金光的细软绒毛,怔怔出神。
几年后一个深秋的清晨,李
二牛背上简单的行囊,锁上了那间住了半辈子的破茅屋。他没跟任何人道别,只是最后望了一眼村东头那株已抽出新枝、绿意盎然的老槐树,便转身,踏上了出山的小路。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旧衣上,肩头位置,依稀可见几道浅浅的、被精心缝补过的爪痕印子。
他一路向南,辗转流离,最终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落了脚。凭着山里人吃苦耐劳的劲儿和似乎开了窍般的手艺,他在镇子边缘搭了个简陋的木棚,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卖些针头线脑、山货杂粮,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更奇的是,他仿佛有种莫名的运气,总能收到些成色极好又价格便宜的货物,或者在最需要的时候遇到愿意帮衬一把的陌生人。他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虽不富裕,却也足够温饱,甚至攒钱翻修了木棚,还娶了个心地善良、手脚勤快的寡妇为妻。
清水镇北有座小土山,山上林木葱郁,山顶有座年久失修、香火寥落的无名小庙,庙里供着一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不知名神像。李二牛每次路过山脚,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一眼山顶破庙的方向。成亲后不久,他竟鬼使神差地开始修缮那座破庙。
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募捐化缘。他独自一人,利用走街串巷的空余时间,扛着木头,背着瓦片,带着简单的工具,一步步走上山去。他默默地清理庙里的杂草蛛网,修补漏雨的屋顶,更换腐朽的梁柱,用自己攒下的钱买了些颜料,一点点地、笨拙地描摹着那尊神像模糊不清的五官和衣饰。
没人知道他在雕琢的是哪路神仙。那神像的眉眼,被他塑得有些奇特,细看之下,竟隐隐透着一丝非人的锐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慈悲。神像身披的袍服,也被他用靛青和土黄的颜料细细描绘,衣襟袖口处,甚至被他用极细的金粉,勾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如同某种动物绒毛般的纹理。
庙宇修葺一新,虽依旧不大,却干净肃穆。李二牛在庙门旁立了块小小的木牌,没有题写庙名,只刻了三个朴拙却端正的字:“有求祠”。
清水镇的百姓起初觉得这货郎怪异,但见他修庙诚心,庙宇虽小却也整洁,渐渐地,有些遇到难事的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有求祠”里拜一拜,烧炷香,默默诉说心事。奇怪的是,这些人的烦心事,往往在不久之后,总能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缓解或解决。或是久病得遇良医,或是失物偶然寻回,或是困顿中忽得转机。虽非惊天动地,却透着一种润物无声的灵验。
“有求祠”的名声便在清水镇及周边几个村落悄悄传开了。人们只知道庙里供的神像有些特别,香火也日渐兴旺。却没人知道,那个沉默寡言、时常来庙里默默打扫、添油换盏的货郎李二牛,每次在神像前点燃香火时,目光总会落在神像衣袍袖口那几道用金粉勾勒出的、极其细微的绒毛纹理上,眼神沉静,带着一丝旁人难以理解的、近乎虔诚的温和。
岁月无声流淌,清水镇的日子平静安稳。
直到一个闷热的夏夜,雷声在远山闷响,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镇上首富钱老爷家新纳的宠妾柳氏,却在这时发起了癔症。
柳氏本是戏班出身,生得千娇百媚,自入钱府便恃宠而骄。这夜不知为何,她突然在绣楼里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直喊有鬼!说看到一个穿着破蓑衣、戴着烂斗笠的矮小影子在窗外晃,幽绿的眼睛盯着她看!她摔砸东西,哭喊嚎叫,状若疯魔,几个壮实的仆妇都按不住。请来的大夫诊不出所以然,只说是惊惧失心。钱老爷又急又怒,悬赏重金寻求高人驱邪。
一个云游至此、颇有几分名气的游方道士被请了来。道士手持桃木剑,在绣楼内外贴满符箓,又是喷水又是念咒,折腾了大半宿,柳氏却闹得更凶了。最后道士脸色煞白地出来,对钱老爷连连摆手,声音发颤:“此非寻常鬼魅!煞气极重,怨念缠身!贫道…道行浅薄,无能为力!贵府…怕是被极厉害的‘黄大仙’给缠上了!”
“黄大仙”三个字一出,钱府上下更是人心惶惶。钱老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李二牛耳朵里。彼时他已是两鬓微霜,背也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沉静。他默默地关了货摊,回家翻出那件珍藏多年、洗得发白、肩头带着几道缝补爪痕的旧褂子穿上,又从箱底取出那个贴身收藏的粗布小包,将里面几缕温润的金色绒毛小心翼翼地捻在指间。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登上了小土山,走进了那座香火缭绕的“有求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跳跃着豆大的火焰。李二牛走到那尊被他亲手修复、描金的神像前。神像的面容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衣袍袖口那几道用金粉勾勒的绒毛纹理,在灯下闪烁着微弱的、温暖的光泽。
李二牛点燃三炷线香,恭敬地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在神像肃穆而慈悲的面容前。他并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神像的眼睛,仿佛在与一位相识已久的老友无声地交流。
“有人…撞了邪,”李二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寂静的祠堂里轻轻回荡,“吓得不轻。若您…有暇…可否…去看一眼?让她…安生些便好。”
他的话语简单直白,没有祈求,没有许诺,更像是一种平静的告知。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神像前,看着那三炷香一点点燃尽。香灰无声地跌落。
做完这一切,李二牛对着神像微微颔首,如同告别老友,便转身走出了“有求祠”,慢慢踱步下山。夜色已浓,山风带着雨前的湿气,吹动他洗白的旧褂子,肩头的爪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当夜,钱府绣楼。
柳氏的尖叫哭嚎声在午夜时分达到了顶点,刺耳得如同夜枭啼哭,整个钱府都被搅得不得安宁。守在外间的丫鬟婆子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突然!
柳氏那凄厉的哭嚎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绣楼内外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烛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守夜的婆子壮着胆子,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借着外间微弱的烛光朝里看去。
只见柳氏软软地瘫倒在华丽的锦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沉沉睡去,神态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疯魔,从未发生过。
而在那扇正对着锦榻、之前被柳氏死死盯着尖叫的雕花木窗外,婆子似乎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金色光芒,在浓重的夜色中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
第二天,柳氏悠悠转醒,对昨夜之事竟浑浑噩噩,只记得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有个穿蓑衣的矮小影子追她,后来不知怎地,那影子突然被一道温暖的金光笼罩,竟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就消散了。醒来后,只觉得浑身轻松,心头的惊惧一扫而空。
钱府上下啧啧称奇,都道是那游方道士留下的符箓终于起了效,或是柳氏自己魇着了。只有钱老爷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想起昨夜似乎有人提起那修庙的货郎李二牛曾独自上山……他派人去打听,李二牛却只是笑笑,摇摇头,依旧守着他的小货摊,沉默得像块石头。
日子恢复了平静。柳氏经此一吓,骄纵之气收敛了许多,待人接物也平和了些。
李二牛依旧每日出摊,闲暇时便去“有求祠”清扫。那几缕被他视为珍宝的金色绒毛,依旧贴身藏着,随着岁月流逝,光泽似乎愈发温润内敛。
清水镇的人渐渐忘了钱府那夜的惊扰,也无人深究那点转瞬即逝的金光。只有镇上几个牙牙学语的小童,有时会指着“有求祠”方向澄澈的天空,奶声奶气地对大人说:
“看!金毛鸟!”
大人们抬头望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哪有什么鸟的影子?只当是孩童的呓语,笑笑便罢。
唯有李二牛,偶尔在清扫祠堂、抬头望向神像那肃穆慈悲的面容时,浑浊的老眼中,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秋日暖阳般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神像衣袍袖口那几道几乎被岁月磨平、却依旧隐约可辨的金粉绒毛纹理,动作轻柔,如同拂过故人肩头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