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刀断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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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野径上的风已褪尽了最后一丝寒意,裹挟着青草泥土的湿润气息,懒洋洋地拂过柳青阳的脸颊。-看-书?屋^ !无\错/内/容^日头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印在蜿蜒前行的黄土路上。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田野,青苗初长,绿意茸茸,远处几处散落的村舍炊烟袅袅,倒显出几分宁静。只是这宁静落在柳青阳心里,却搅起一片难以言说的烦闷。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渗出的薄汗,指尖触到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纹路,那是连日奔波和心绪煎熬留下的印记。胸中像是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堵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快。脚步不由得放得更缓了些。
就在昨日,他亲手斩断了一桩婚约。
林月娇那双瞬间失去光彩、继而盈满难以置信和刺骨冰寒的眼睛,此刻仍清晰地烙在他脑海里。她父亲林员外那张先是错愕、继而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灰败的脸,也在眼前晃动。林家……本是殷实厚道人家,待他柳青阳更是恩重如山,在他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的困窘年月里,是林家供给束修,让他得以安心读书,也是林家早早便许下了这门亲事,将他视作半子。可如今,他柳青阳寒窗十载,眼看功名唾手可得,却觉得林家这艘船,终究是太小了,载不动他即将到来的锦绣前程。林员外那日渐衰颓的家业,林月娇那温顺却略显小家子气的性情……都成了他心底难以逾越的障碍。
退婚的借口是现成的,一句轻飘飘的“恐误佳人前程”,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那砸在地上碎裂的定亲玉佩的脆响,还有林家仆役那鄙夷中带着怜悯的目光……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刚刚升起的那点踌躇满志上。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离那沉重的恩义和撕破脸的难堪远远的。
脚下这条路,通向京城,也通向一个他自以为更广阔、更光鲜的未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林家,不去想林月娇,只把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一遍遍在心里描摹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盛景,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团阴霾。
天色愈发沉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风也带了点急迫的凉意,吹得路旁野草簌簌作响。四野空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柳青阳心里那点烦躁又添了几分不安,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只想在天彻底黑透前寻个落脚处。
就在这苍茫暮色里,路边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形瘦高,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辨不清原本颜色的旧布袍里,袍子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支棱着一副骨架。他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完全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不见一丝血色的下巴。他像一截枯木,无声无息地杵在那里,仿佛已与这老槐树融为一体,生了根。
柳青阳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荒郊野岭,暮色四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怪人,任谁都会警惕。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点碎银——那是他仅有的盘缠,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防身之物,尽管在这等诡异气氛下显得如此可笑。
他屏住呼吸,正犹豫着是快步绕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问路,那树下的人影却动了。斗笠微微抬起一点,阴影下似乎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穿透暮色,精准地钉在柳青阳脸上。
“后生,”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钻进柳青阳耳中,“赶路?”
柳青阳喉头滚动一下,强作镇定地拱了拱手:“正是。敢问老丈,此去前方可有借宿之处?”
“借宿?”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破风箱在抽气。他慢悠悠地站直了身体,柳青阳这才看清,他背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粗布褡裢,褡裢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几件形状古怪、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物件——是刀!各式各样的刀!有厚重的砍骨刀,有狭长的剔骨尖刀,还有几把寒光内敛的菜刀。
柳青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赊刀人!他只在乡野奇谈里听过这类人的传说。据说他们行踪诡秘,背着刀具四处游荡,不收现钱,只留下一个看似荒诞的预言或条件,待预言实现之日,便是他们上门索债之时。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更无人知晓他们索要的“债”究竟是什么。
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柳青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莫慌。”那赊刀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我非剪径强梁。只是看后生你印堂晦暗,眉宇间缠绕着一股……孽气。前路坎坷,恐有血光之灾啊。”
这话如同冰锥,刺得柳青阳一个激灵。孽气?血光?他刚退婚,正觉卸下心头重负,怎会……他强笑道:“老丈说笑了。学生一心向学,何来孽气?至于血光之灾,更是无稽之谈。”
“呵,”赊刀人又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也不争辩。他枯瘦如柴的手
探入褡裢,摸索片刻,竟从一堆形态狰狞的刀具中,抽出了一把最不起眼的菜刀。
那刀通体黝黑,刀身厚实,样式极其普通,与寻常农家灶台上的刀具并无二致,甚至刀口看上去还有些钝。唯一特别之处,在于靠近刀柄的刀脊上,深深地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笔画却透着一股森然古意的篆字——“断孽缘”。
“此刀,”赊刀人将那把黑沉沉的菜刀平托在枯瘦的手掌上,递向柳青阳,“赊予你。”
柳青阳愕然,看着那柄其貌不扬的菜刀,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那“断孽缘”三字,更像三只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老丈……学生……学生要此物何用?何况学生身无余财……”他本能地想拒绝。
“不要钱。”赊刀人打断他,斗笠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邃了,那两道无形的目光锁死了柳青阳,“只留一言。”
四周的风骤然停了,连草叶的窸窣声都消失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柳青阳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见血封喉时……”赊刀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柳青阳的心坎上,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必返此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赊刀人托着刀的手猛地向前一送!柳青阳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那柄刻着“断孽缘”的黑沉菜刀,竟已稳稳地、沉甸甸地落入了他的手中!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冻进了骨髓。·求^书?帮* ~埂*辛′罪¢哙′
他惊骇抬头,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魂飞魄散!
那赊刀人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雾气毫无征兆地凭空涌现,翻滚着,扭曲着,瞬间将他整个身形吞噬。那雾气漆黑如实质,翻涌间仿佛有无数张痛苦嘶嚎的鬼脸在其中若隐若现。柳青阳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锈和腐朽混合的气息。
黑雾只存在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风又起,吹得老槐树叶哗哗作响。暮色依旧沉沉,田野依旧空旷。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空空如也。赊刀人连同那诡异的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手中那沉甸甸、冰凉刺骨的触感,和刀脊上那三个如同诅咒般渗入眼中的篆字——“断孽缘”,在无声地提醒着柳青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绝非幻觉。
“见血封喉时……必返此地……”
那沙哑冰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他死寂的脑海中回荡,带着地狱般的回响。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手中那把诡异的黑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冰冷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把它远远扔开,想逃离这棵不祥的老槐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预言!
可就在他准备甩手丢开那黑刀的刹那,一股奇异的粘滞感从掌心传来。那刀仿佛在他手上生了根,冰冷的触感牢牢吸附着他的皮肉,无论他如何用力,竟无法将其甩脱!它沉重得不像一把菜刀,倒像一块来自九幽寒狱的玄冰,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上,也沉沉地坠在他的心上。
柳青阳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死死盯着那“断孽缘”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刀?分明是催命的符咒!是那赊刀人强加于他的不祥枷锁!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这邪物拔离手掌。然而,那冰冷的刀柄仿佛与他的皮肉骨骼融为了一体,纹丝不动。每一次发力,都只换来更深彻骨髓的寒意和那股无法摆脱的沉重感。
暮色四合,荒原上最后一点天光也被黑暗吞噬。老槐树巨大的轮廓在昏暗中张牙舞爪,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低泣。柳青阳孤零零地站在树下,冷汗涔涔,浑身冰凉,如同坠入了无底冰窟。
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徒劳。他颓然地垂下手臂,那柄刻着“断孽缘”的黑刀,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沉甸甸地坠着,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
柳青阳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曾令他心驰神往、承载着无限荣光的所在,此刻在沉沉暮霭中,竟显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不祥的阴霾。而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则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深深烙印在他惊恐的眼底。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艰难地离开了老槐树,离开了那片诡异的土地。那把诡异的黑刀,被他用一块包袱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塞进了行囊的最深处,如同埋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火。他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只想尽快赶到京城,用金榜题名的万丈荣光,将这荒野中的梦魇彻底驱散。
京城贡院,飞檐斗拱,肃穆庄严。朱红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鼎沸的人声。院内,一排排低矮的号舍鳞次栉比,如同蜂巢蚁穴。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微臭、汗水的酸馊,还有一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焦灼。
!柳青阳
坐在狭窄逼仄的号舍内,案头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着他苍白而专注的脸。他紧抿着唇,目光死死锁在面前的卷子上,笔走龙蛇,心无旁骛。笔尖摩擦着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成了这死寂号舍里唯一的韵律。那柄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刀,连同老槐树下那诡谲的语言,早已被他强行镇压在意识的最底层。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墨字,只有胸中的锦绣文章,只有那近在咫尺的功名荣耀!
“见血封喉”……那沙哑的诅咒偶尔会像水底的恶鬼,试图浮上心头。每当这时,柳青阳便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楚和满口的血腥味瞬间驱散那点阴霾。他眼神更加锐利,笔锋更加遒劲,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倾注于这决定命运的笔端。
九天九夜,焚膏继晷。当最后一道策论题落下最后一笔,柳青阳搁下笔,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亢奋和期待。他交卷离场,走出贡院那森严的大门,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柳青阳却觉得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