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赊刀人(第3页)
叶样式。刀囊上的纹路也依稀可辨是某种古老的云雷纹变体。只是这刀身的颜色…书中说是玄铁寒光,眼前之物却是沉郁的青铜墨绿,更显神秘幽暗。
“而且,”师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敬畏,“书中记载,那蜀中赊刀人最后留下‘血月凌空,刀锋自鸣’之谶后,便销声匿迹…距今,恰好百年有余…”
百年!这个时间点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在赵文清心头。他再次看向陈三,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眼前这个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的卖鱼郎,会是那百年一现的神秘赊刀人?这与他卑微的身份、惊恐的表现实在格格不入!可那应验得诡异无比的枯树语言,还有这刀囊与古籍记载的惊人相似…又作何解释?难道…真有借尸还魂、游戏人间之说?
就在赵文清内心惊疑不定,反复权衡之际,侧厅的帘子被轻轻掀起。赵文清的贴身长随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径直走到赵文清身边,附耳低声禀报了几句。陈三隐约只听到“夫人…晕倒…大夫已至…”几个断续的词。
赵文清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管家来报,他只当是寻常急事,此刻听到“晕倒”二字,显然情况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关切,再也无心审问眼前这谜团重重的卖鱼郎。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目光扫过陈三,又落在茶几上的刀囊和青铜刀上,沉吟片刻,最终沉声道:“先将此人…押入班房,好生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此物…”他指了指刀囊和刀,“收归内库,严加保管,不得有失!”
“是!”班头应声。
两个衙役立刻推搡着如蒙大赦(暂时)、又忧心如焚的陈三往外走。陈三听到“班房”二字,心又提了起来,但至少暂时不用挨板子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娘…娘的药…麝香…他得出去!他必须出去!
就在他被押出侧厅门槛的瞬间,他猛地回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对着赵文清的方向嘶声喊道:“大人!小人…小人知错了!小人愿意…愿意为夫人解难!求大人开恩!小人要回家看我娘啊!大人!”
赵文清正准备匆匆离去的身影微微一顿,但并未回头,只是脚步更快地消失在通往内宅的廊道深处。那句“为夫人解难”似乎触动了他,但也仅仅是触动了一下,并未停下。陈三被衙役粗暴地拖走了,绝望的喊声在森严的县衙回廊里渐渐消散。
---
县衙后宅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装饰雅致的卧房内,赵文清坐在床边,握着夫人王氏冰凉的手,脸上满是忧色。王氏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刚刚诊完脉,正在外间开方子。
管家垂手侍立一旁,低声禀报着:“…夫人今日晨起便有些心神不宁,说昨夜…昨夜做了个极不好的梦,梦到…梦到一只黑鸟撞碎了窗棂飞进来…后来听闻前头槐树枯死和那赊刀人的事,更是受了惊吓,一时气急攻心,就…”
赵文清眉头紧锁,看着爱妻毫无血色的脸庞,心如刀绞。王氏嫁给他多年,温婉贤淑,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成了夫妻俩最大的心病。这两年,夫人为求子嗣,四处拜神求佛,心绪本就容易波动。如今这接二连三的诡异之事,加上那噩梦…赵文清叹了口气,轻轻抚平夫人微蹙的眉头。
这时,老大夫拿着药方进来,神色凝重:“县尊,夫人此乃惊悸忧思过度,五内郁结,以致晕厥。老朽已开了安神定志、疏肝解郁的方子。只是…”老大夫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夫人这脉象,沉细弦涩,心结深重,非药石所能尽功。这忧思不解,郁结难消,恐…恐于贵体大大不利,更遑论…子嗣之望了。”老大夫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心病太重,药只能治标,若心结不解,别说身体好不了,生孩子更是想都别想。
赵文清的心猛地一沉。子嗣!这几乎是他和夫人最大的痛处和执念。他挥挥手,示意管家送大夫出去并抓药。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昏睡的妻子。
窗外,天色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赵文清枯坐在床边,握着妻子冰凉的手,内心天人交战。王氏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心始终无法舒展,似乎在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老大夫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忧思不解…郁结难消…子嗣之望…”
他想起了被关在班房里的陈三,想起了那棵一夜枯死的妖异老槐,想起了师爷翻出的那本《异闻辑录》…还有陈三被拖走时那句嘶哑的喊叫:“小人愿意为夫人解难!”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赵文清的心头。这卖鱼郎…若他真有那神鬼莫测之能,连百年古树的生死都能一言而决…那子嗣…子嗣这等凡俗之事,对他来说,是否也…?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疯狂。可看着妻子痛苦憔悴的脸庞,想到那几乎无望的子嗣期盼,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冲动,混合着对神秘力量的最后一丝侥幸,开始压倒理智。万一呢?万一这赊刀人的传说,真有那么一丝丝真实的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
里烦躁地踱了几步。最终,他停在门口,对着守在外面的心腹长随,声音低沉而决绝地吩咐:
“去班房,把那个陈三…带到书房来。本官…要单独见他。”
---
县衙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陈三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惶恐不安的幽灵。他被带进来已有一会儿,赵文清却只是背对着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一言不发。这种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让陈三煎熬。他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不安。
终于,赵文清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陈三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期盼。
“陈三,”赵文清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本官夫人之事,你已知晓?”
陈三身体一颤,慌忙点头,喉咙发紧:“听…听管家说了些…夫人…夫人凤体违和…”
“何止是违和!”赵文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痛苦,“忧思成疾,药石难愈!根源…根源便在那子嗣之憾上!”他向前逼近一步,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陈三点燃,“本官问你!你既是那能断古树生死的赊刀人,可有法子…可有什么箴言…能解我夫人之忧?能…能圆我赵家子嗣之梦?!”
子嗣?!陈三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本以为县令是要逼问他枯树的事,或者刀囊的来历,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县太爷开口问的,竟然是求子!这…这比让他解释老槐树枯死还要难上一万倍!他一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穷卖鱼郎,懂什么求子?他连自家老娘都救不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像两只大手,死死扼住了陈三的喉咙。他看着赵文清那双充满血丝、饱含急切期盼的眼睛,那目光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拒绝?说不会?那下场是什么?班房?大牢?还是…他不敢想下去。他怀里仿佛又响起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再赌一次!为了娘的命!
陈三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不敢看赵文清的眼睛。书房的摆设很雅致,书案、书架、笔洗、砚台…墙角还有一个精致的铜制仙鹤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窗棂外黑沉沉的夜…他脑子里疯狂地转动着,搜刮着一切听来的、关于求子的荒诞说法:送子观音?麒麟送子?吃某种古怪的偏方?不行,这些都不行!太普通了!配不上“赊刀人”的身份!
他的目光最终无意识地落在了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册,旁边搁着一个小小的、黄铜镇纸,镇纸被打磨成一只昂首报晓的公鸡形状,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公鸡…
一个荒诞绝伦、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扯淡、纯粹是急昏了头才冒出来的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和走调,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待…待府上…公鸡…公鸡下蛋…贵…贵子…自…自临门!”
话一出口,陈三自己都懵了,随即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瞬间将他淹没。他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公鸡下蛋?这比让老槐树枯死还要荒谬一万倍!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戏弄!是找死!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哭腔嘶喊:“大人!小人…小人胡言乱语!小人该死!求大人饶命啊!”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等待着县令暴怒的雷霆之击,甚至想象到了水火棍落在身上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书房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三趴在地上,抖得几乎散了架,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声音,咚咚咚,像要炸开。
许久,久到陈三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才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赵文清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古怪,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干涩和…一丝极力压抑的、深沉的寒意:
“公…鸡…下…蛋?”
陈三的身体猛地一僵,连抖都不敢抖了。
“好…好一个‘贵子自临门’…”赵文清的声音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咀嚼着这荒诞的预言,“陈三啊陈三…本官…倒要看看,你这‘箴言’,是通天彻地之能…还是…自寻死路的鬼话!”
!他猛地提高声音,对着门外厉喝:“来人!”
门被推开,两个衙役应声而入。
赵文清看也没看地上抖成一团的陈三,目光森冷地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把他押回班房!严加看守!没有本官命令
,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衙役上前,粗暴地将瘫软的陈三架了起来。
“还有,”赵文清的声音冰冷刺骨,补充道,“传本官的话,立刻去查!查遍府中所有鸡舍!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公鸡!若有发现…任何异状,无论何时,即刻来报!不得延误!”
衙役领命,拖着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陈三退了出去。沉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烛光,也仿佛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完了。彻底完了。陈三被拖行在黑暗的甬道里,心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公鸡下蛋?这比枯树还要不可能!赵文清此刻没有发作,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等明日天一亮,发现自己被如此戏弄…等待他的,恐怕就不是班房,而是死牢了。
娘…娘的药…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
县衙后院角落的班房,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尿臊气混合的怪味。窄小的窗口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简陋的轮廓:一张破草席,一个散发着馊味的便桶。陈三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背靠着粗糙的土墙,浑身冰冷,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自被重新关进来,已经过去了大半夜。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更衬得这牢笼般的班房阴森可怖。陈三的脑子像一锅烧糊的粥,混乱、滚烫,又带着绝望的冰冷。一会儿是母亲咳喘着呼唤他的样子,一会儿是枯死老槐狰狞的枝桠,一会儿是县令那森寒刺骨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那句如同魔咒般萦绕不去的“公鸡下蛋”上。
“公鸡下蛋…公鸡下蛋…”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真是鬼迷心窍啊!自己怎么会蠢到说出这种话?这已经不是荒谬,是纯粹的找死!赵文清是何等人物?一县之尊,饱读诗书,怎么可能信这种鬼话?他此刻没有立刻把自己拖出去打板子,恐怕是在琢磨用哪种酷刑更能泄愤吧?
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起那个深青色的刀囊,想起乱葬岗冰冷的尸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该死的刀囊!他为什么要去捡?为什么!现在好了,自己深陷囹圄,生死难料,老娘在家…怕是已经…他不敢想下去,痛苦地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进的光线似乎更暗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三的心也沉到了无底深渊。他几乎能想象到天亮之后,赵文清那冰冷的宣判和衙役们狰狞的面孔。他甚至开始麻木地幻想自己会被如何处置:是乱棍打死?还是枷号示众?或者…流放三千里,死在异乡?
就在他被绝望彻底淹没,意识都有些模糊之际,班房外那死一般的寂静,突然被一阵极其急促、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
那脚步声快得像鼓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慌乱,伴随着压抑不住、如同见鬼般的粗重喘息,直奔班房而来!
陈三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望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哐当!”
一声巨响,班房的木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口,一个身影几乎是以扑进来的姿势闯了进来。是赵文清的心腹长随!他此刻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他身上的衣服沾着草屑和泥土,一只鞋甚至跑掉了,光着一只脚,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陈三,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炸开,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陈三被他这如同厉鬼索命般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县令终于派人来接果自己了。他下意识地往后缩,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仙…仙师…”长随终于挤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哭腔和一种顶礼膜拜般的战栗,“鸡…鸡…蛋!蛋啊!下…下出来了!”
陈三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绝望中产生了幻觉。
长随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喊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让陈三血液凝固的话:
“公鸡!是那只大红冠子的斗鸡!它…它下蛋了!下了一个…带…带血的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