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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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四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暴烈。,咸?鱼\墈¨书,徃? /勉?肺\跃,毒+洞庭湖失了往日的烟波浩渺,化作一头暴怒的巨兽。浊浪排空,墨黑的云层沉沉地压向湖面,几乎要触到那癫狂的浪尖。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鞭,抽打着湖上一切生灵。一艘中等货船,像片被顽童撕扯的枯叶,在波峰浪谷间绝望地颠簸、呻吟。船身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伴随着木材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解体,将满船的生灵与货物无情地抛入这沸腾的深渊。
陈砚之死死抠住湿滑冰冷的船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冰冷的湖水混合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呛得他肺叶生疼。胃里翻江倒海,胆汁的苦涩直冲喉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若非贪图那批产自武陵深山的珍贵山货能赶在年关前卖出天价,他何至于在明知天象凶险的深秋强渡洞庭?那点被暴利熏染的灼热野心,此刻在灭顶的自然之威前,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濒死的绝望。
“东家!舵……舵断了!”船尾传来船老大带着哭腔的嘶吼,瞬间被一声炸雷吞没。
绝望如同冰水,彻底浇灭了陈砚之心头最后一点火星。他闭上眼,咸腥的湖水灌入口鼻,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抛起,又重重砸下。世界在翻滚、破碎,刺骨的寒冷和窒息感攫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一种奇异的宁静包裹了他。没有震耳欲聋的风浪嘶吼,没有船体崩裂的刺耳哀鸣,也没有冰冷湖水灌入肺腑的剧痛。只有一片沉滞的、带着奇异甜香的暖意,如同最上等的丝绒,温柔地裹缠着他的身体。
陈砚之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水。浑浊的、带着泥沙腥气的水,刚及胸口。他正半漂浮在一个狭窄的水道里。头顶不再是压城的黑云,而是一片迷蒙的、流动的、浓得化不开的粉色雾气。这雾极其诡异,并非均匀弥漫,而是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淌、卷动,散发着一种馥郁到令人头脑昏沉的甜香——正是那包裹他的暖意的来源。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初闻令人微醺,细品之下,却隐隐透出一丝腐败的腥气,像熟透过头即将溃烂的桃子。
他挣扎着从浅水中站起,水底是厚厚的、滑腻的淤泥。环顾四周,自己竟是被水流冲进了一条极窄的溪涧。两侧是陡峭湿滑、生满墨绿苔藓的山壁,向上延伸,最终被那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粉红雾瘴吞没。光线透过这厚重的粉色屏障滤下来,呈现出一种黄昏般的、暧昧不明的暖橘色调,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淌水的哗啦声,再无半点声响。风浪、雷霆、人声……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出路?陈砚之心头一沉。身后是狭窄的来路,被水流和陡壁封死。前方,溪涧蜿蜒,同样没入浓雾深处,不知通向何方。那甜腻的桃花瘴气,丝丝缕缕缠绕着他,带来一种昏昏欲睡的麻痹感。他用力甩甩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睡!在这诡异的绝地,一旦睡去,恐怕就再也醒不来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只能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滑腻的淤泥,朝着未知的前方,在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粉色迷雾中,艰难跋涉。
溪涧曲折,不知走了多久。瘴气似乎淡薄了一些,前方隐约透出不同寻常的光亮。陈砚之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水声渐小,溪流似乎汇入了一片更大的水域。他奋力拨开最后一片浓稠如实质的粉色雾障——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粉红的瘴气在这里奇异地稀薄了,如同舞台的纱幕被悄然撩开。没有预想中的开阔湖面,眼前赫然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被环形山壁合抱的幽谷。谷底地势平坦,竟是一大片……桃林!
时值深秋,本应是万木凋零的季节。可这片桃林,却开得如火如荼,妖异到了极致!目光所及,成千上万株桃树密密麻麻,枝干虬结扭曲,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缀满了层层叠叠、重瓣累累的硕大桃花!那花朵的颜色,并非春日桃花的娇嫩粉红,而是一种浓烈到刺目的、如同凝固的鲜血般的深绯,间或夹杂着妖异的紫红!花瓣肥厚得近乎畸形,重重叠叠,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散发出比方才雾瘴浓郁十倍、百倍的甜腻香气!这香气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腐烂般的甜腥,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无数深绯、紫红的花瓣,无风也在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永不停歇的血雨,将整个谷底铺陈成一片厚厚的、令人心悸的猩红绒毯。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铺天盖地的浓烈血色,和那令人眩晕的甜腥。
在这片妖异桃林的最中心,矗立着一株难以想象的巨树。
!它比周围所有的桃树都要高出数倍,主干粗壮得十人难以合抱,表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熔铸冷却后的暗铜色泽,上面布满深深的、扭曲的沟壑,仿佛饱经沧桑的古铜皮肤。树冠更是遮
天蔽日,笼罩了大半个山谷,上面盛开的桃花,每一朵都大如碗口,颜色深得近乎墨紫!然而,真正让陈砚之魂飞魄散的,是这巨树靠近根部的一处!
那里,树皮不知被何物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伤口,足有数尺长!伤口边缘翻卷着,露出内部暗红近黑、如同腐败血肉般的木质。而更恐怖的是,从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深处,正汩汩地、源源不断地涌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那绝不是树汁!
暗红的液体粘稠如血,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腐败桃肉的腥甜气味!它们顺着粗糙的树皮纹理蜿蜒流下,汇聚到裸露在地表的、如同巨蟒般虬结盘绕的粗壮树根上,再渗入树下那片被血染透的深红泥土中。整株巨树,仿佛一个被开了膛的垂死巨人,正无声地流淌着它的生命之源!
陈砚之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这片诡异的花毯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这哪里是桃源?分明是妖魔的巢穴!
就在他惊骇欲绝、浑身僵冷之际,一个苍老、干涩,如同枯枝摩擦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那流血巨树的背后响起:
“生人气……呵,好些年没闻到了。”
陈砚之猛地一哆嗦,如同被冰水浇头,骇然望去。
只见那巨树虬结的根部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踱了出来。来人是个老叟,须发皆白,如同乱草,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褐。他的身形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然而,最让陈砚之心底发寒的,是这老叟的一双眼睛。浑浊,灰白,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翳,几乎看不到瞳孔,却又在浑浊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带着一种非人的、洞穿一切的冰冷感。
老叟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如同面具般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堆叠出更深的沟壑。他没有看陈砚之,那灰白的、近乎盲目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他,望向虚无。
“迷途的客人啊,”老叟的声音嘶哑,语速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吟唱般的韵律,“此乃……乌有之乡。”
乌有之乡?陈砚之心头剧震。
“既入此乡,便是缘分。”老叟慢慢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褐色斑点的手,指向巨树旁不远处。那里,靠近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圆石,赫然摆着几个粗陶酒坛,坛口用红泥封着,坛身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桃花瓣。旁边还散落着几只同样粗糙的陶碗。
“饮下这碗桃花酒,”老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又透着一丝冰冷的漠然,“前尘往事,名姓身份……便都忘了吧。此间岁月悠长,桃花常开,无悲无喜,无生无死……岂不快活?”他那张僵硬的笑脸转向陈砚之,灰白的眼珠似乎“看”了过来,浑浊深处那点暗红幽芒一闪而逝。
忘掉名字?忘掉身份?陈砚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陷入松软粘腻的桃花泥中。眼前这诡异的桃林,流血的巨树,还有这行迹鬼魅的老叟……一切都透着浓重的不祥!那所谓的“桃花酒”,他敢喝吗?
“老丈……”陈砚之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学生……学生只是遭了风浪,无意闯入宝地。不知……不知此间可有出路?学生家中尚有高堂妻小,实在不敢在此久留,还望老丈指点迷津!”
“出路?”老叟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嗬嗬声响,像是在笑。“乌有之乡,何来出路?入此乡者,皆为有缘。尘世碌碌,苦海无边,何必执着?”他缓缓摇头,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僵硬得如同石刻。“喝了酒,忘了它,便得自在。”
说话间,老叟已自顾自地走到那酒坛旁,动作迟缓却异常熟练地拍开一个酒坛的泥封。^精+武¢小′税-旺^ ?已-发+布-醉?鑫!漳\劫,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桃花甜香与浓烈酒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比谷中的花香更霸道,更醉人,几乎让人闻之即醉。他拿起一只陶碗,舀了满满一碗深红色的酒液。那酒液粘稠,色泽暗沉,在暧昧的光线下,竟隐隐泛着一种诡异的、油亮的光泽。
老叟端着那碗深红的酒,如同端着一碗凝固的血,一步步向陈砚之走来。那僵硬的笑容,灰白无神的眼睛,在漫天飘落的血红色花瓣背景下,显得无比阴森。
“来,喝下它。”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一醉解千愁,忘了……便好了。”
陈砚之瞳孔骤缩!这酒绝不能喝!他几乎能嗅到那酒香深处,一丝被掩盖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他猛地再次后退,脚下却是一滑,踩在厚厚软烂的花瓣泥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手慌乱地向后撑去,无意中触碰到腰间一个硬物——是他贴身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锋利短匕!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瞬间给了他一丝反抗的勇气。
“老丈好意,学生心领!”陈砚之稳住身形,右手悄悄按住了腰间的匕首柄,身体微微弓起,摆出戒备的姿态,声音尽量维持着恭敬,却透出明显的疏离和坚决,“只是学生实在……实在不敢饮此琼浆!还请老丈慈悲,指条明路!”
那老叟的脚步,在陈砚之明确拒绝的瞬间,顿住了。
他脸上那副如同面具般僵硬的、令人不安的笑容,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消失了。沟壑纵横的老脸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迅速板结,凝固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漠然。那双浑浊灰白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伪装的温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暗红幽芒,似乎凝实了一瞬,如同两点即将熄灭的鬼火,冰冷地锁定了陈砚之。
空气仿佛凝固了。漫天飘落的深绯花瓣似乎也停滞了一瞬,甜腻的花香里,那股潜藏的腐败腥气陡然浓烈起来。
老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砚之,端着那碗深红酒液的枯手,纹丝不动。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弥漫开来,压得陈砚之几乎喘不过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握住匕首柄的手心滑腻一片。
就在陈砚之几乎要被这死寂的压力碾碎,几乎要不顾一切拔刀相向的刹那——
一阵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如同踩在棉花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阿公——”
一个清脆婉转、如同出谷黄莺般的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憨,从桃林深处传来。
陈砚之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株开满深紫色桃花的树下,钻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同样浆洗得发白、但明显比老叟整洁得多的粗布衣裙,颜色是黯淡的藕荷色,样式简单,却勾勒出少女初绽的玲珑身姿。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细磨光滑的桃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肌肤欺霜赛雪,在周遭浓烈妖异的花色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纯净。
然而,当陈砚之的目光触及少女的脸庞时,心脏猛地一抽!
少女的容貌无疑是极美的,眉如远黛,唇若点朱,一双眼睛尤其灵动,眼波流转间如同含着两汪清澈的春水。可是,就在她左眼眼角的下方,贴近颧骨的位置,赫然生着一朵小小的、栩栩如生的桃花印记!那印记并非刺青,颜色是极其自然的嫩粉,花瓣脉络清晰可见,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是肌肤的一部分!这朵小小的桃花印记,非但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一种奇异而妖冶的魅惑感。然而,在这片诡异之地,这印记却像一道烙印,无声地宣告着她与这片桃林的深刻联系。
少女步履轻快地走到老叟身边,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老叟手中那碗深红的桃花酒。动作间,她微微侧过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飞快地扫过陈砚之的脸,眼波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好奇,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警告?
“阿公,”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带着安抚的意味,“客人远来辛苦,怕是受了惊吓。这酒性烈,贸然饮用恐伤脾胃呢。”她端着酒碗,转向陈砚之,脸上绽开一个春花般明媚的笑容,嘴角弯起甜美的弧度,露出编贝般的细齿,“这位……客人?我叫阿沅。”她微微歪了歪头,眼角的桃花印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颤,“客人怎么称呼?”
“阿沅……”老叟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灰白的眼睛转向少女,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压力似乎随之消散了一些,但脸上的漠然并未改变。他没有再逼迫陈砚之,只是用那毫无生气的目光,依旧沉沉地笼罩着他。
陈砚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心中的警惕丝毫未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还算镇定的笑容,对着少女拱了拱手:“在下……在下姓陈,陈砚之。多谢阿沅姑娘解围。”他刻意报出了全名,目光紧紧锁住老叟的反应。
老叟灰白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听到了这个名字,又似乎完全没听见。那张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阿沅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仿佛刚才那无形的对峙从未发生。她端着酒碗,对陈砚之俏皮地眨了眨眼:“原来是陈郎君。这桃花酒可是我们乌有乡的宝贝,采千年古树之花,取地脉甘泉,经年秘法酿制,最能滋养神魂,忘却烦忧呢。只是初次饮用,确需缓缓图之。陈郎君既受风浪颠簸,想必乏累得紧,不如先随阿沅进村歇息片刻?待心神安定,再品此佳酿也不迟呀。”她声音清脆,理由也说得合情合理,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客人的身体。